越椒枝下

第二章 破廟

懷里的小人動了下,祁臨川松開些胳膊,垂眸便迎上了一張小臉,淚痕滿面。正待幫她擦去,小人突然往后縮去,瞪大眼睛,緊張地問道:“你,……你是誰?”

趙嵐一邊往后縮著,一邊打量著四周。

破舊的圍墻,墻上有著或深或淺的水跡,曾經的輝煌顯露在隱隱約約的榆木房梁上。順著墻邊,是風調雨順四大天王的造像,造像上的鍍金已經全然消失,只有斑駁的重彩殘余。正門只余下一半,上面隱約還能辨認出二十四孝故事的浮雕……

這是一間破廟。

但是,這是趙嵐記憶中永生難忘一座破廟。她上世的快樂和悲劇,都始于這座破廟。

當年她從山上滑落下來,就是被他救進這一座破廟。

曾經過往,一點一滴都像嵌在她腦海里……她的欣喜、她的失落、她的牽掛、她所有的第一次,都隨著在這座破廟的第一天而展開。

曾經以為真心愛他就能在一起的信誓旦旦,也跟這座破廟的情景一樣,逐日破落,變得愈發凄涼和可笑。

趙嵐從草墊上急急忙忙起身,往廟門外走去。從廟門放眼望去,一樣的山峰、一樣的白雪皚皚。

這是怎么回事?難道自己真的回到了十五年前?回到了那次去祭奠雙親摔下山的大雪天?

可是……

趙嵐猛地回頭,去看那個跟隨而來的男子。她心里一沉,可是,這人并不是他。

祁臨川看著她奔到廟門,裙擺上滲出點點血跡,心生憐惜。拿著自己的大氅跟了過來,遞給她:“披上吧,雪天寒氣重。”

趙嵐看著祁臨川,面對一個陌生的男子,她不敢上前,更不敢與他對視。

她現在心里很亂,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明明吞金了,卻沒有死,而是回到了十五年前的日子。既然回到那天,為何偏偏遇見的又不是他。

難道是老天還要懲罰她?懲罰她做出的不合女誡之事?

祁臨川不知趙嵐心里已經轉了這么多心思,只看她煢煢孑立站在那里,背后的風雪卷起她凌亂的長發,被泥水染臟的裙子混著血跡,看起來孤苦伶仃,又讓他想起曾經瘋瘋癲癲的妻子,心里一軟。

“別站在那里,風口雪大。”祁臨川忍不住又開口說了一句。

趙嵐抬頭看他,癡癡地移進了廟中。

無意瞥見剛才躺的地方還有血跡,突然想到,自己的衣裙……趙嵐的臉立即紅了,疾步走到草墊上,依然坐回那塊位置,用衣裙蓋住血跡,尷尬萬分,雙手抱在膝蓋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祁臨川看著她一臉孩子氣的樣子,突然覺得很好笑。又怕她萬一不好意思了再哭,便轉過身不再看她,收集了寺廟里原來的一些殘余桌椅的木料,還有往來過客留下的紙張布料,專心生起火來。

這些零碎生火味道固然不好,但是雪很大,先前從周邊找來的樹枝也是濕的,生不了火。沒有火,夜里便要受凍。山里到了晚上說不準會有野獸,有火也能更安全些。看這樣的大雪,紹斌一時半會兒可能找不到他,今夜肯定是要想辦法挨過去的。

火生起來,祁臨川找到包袱里的饅頭烤起來。

原來是打算辦完事從山路抄近道趕回京城的,這幾年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祁臨川若外出超過三天,母親便要記掛,入夜了也會因為擔心他遲遲不能睡著。

他已過而立之年,不想讓母親太過擔心。

自從父親過世,叔叔和幾個堂弟相繼陣亡在西狄,堂嬸便搬到了主院和母親一起相依為命,家里托付給二弟媳主持中饋,倒也相安無事。

只是談到他的婚事,母親即便不催問,每每流露出來的表情,也讓他看了動容。老人的心思他何嘗不知道,只是經歷了那幾年,他的心突然老了下來,很難再起什么漣漪。

想到這里,他突然想起這個跟妻子有些相似的小女子,難道也是才失了孩子?可她看上去還那么小,完全沒有及笄的樣子。于是,他抬頭看了看趙嵐,發現趙嵐也正盯著他看。發現他抬頭,她趕緊把頭低了下去,眼睛直直看著膝蓋前相握的雙手,不經意地咬著下唇……

祁臨川深深看了她一眼,低下頭用樹枝繼續烤饅頭。饅頭在火中逐漸變熱,外表開始呈黃褐色,小麥面食的香氣也隨之散開。

祁臨川拿著插著饅頭的樹枝,走到趙嵐身邊,蹲下把饅頭遞給她。

“嗯,給。”

趙嵐看著遞過來的饅頭,又抬頭看了看他。

她想到十五年前,她和他最初相遇,他是冷心冷血的錦衣衛,不要說給她遞饅頭,連一個眼神都不曾遞給她過。

后來,他怎么對她好一點了?是她的死纏爛打吧?原來不止是烈女怕纏男,冷男也是怕纏女的。

趙嵐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愛上他的。可能她覺得他救了自己,怎么也是要感謝下,慢慢地,善意的感謝轉化成了愛慕。

他的相貌并不出眾,臉上還有一條自鼻梁到左唇的刀疤,初看有些嚇人。趙嵐那時候不知道怎么想的,反而覺得刀疤更加襯托出他的冷酷,配上錦衣衛深色的飛魚服和他矯捷的身姿,看著竟然很動心。

從破廟被哥哥用車接回去后,她在家養了幾天,便去找他。找到他的住所,在他每月休沐之日,帶著提前做好的吃食,去幫他料理家務。

他從來只是默默吃著,靜靜坐在臺階上,很少跟她交流。

唯一多說話的那次,也是責問她,既然已經跟表哥定親了,為什么還要來撩他?!

那天他很生氣,貼身的小廝磨兒來勸,被他暴打了一頓,渾身是血,趙嵐趕緊讓青茵陪著去看醫。

也是在那天,他強要了她。

很疼,他就這么直直地進來,沒有一絲地溫柔與耐心,好像就是在怪她、在懲罰她。

趙嵐很想跟他解釋,與表哥定親的事只是嫂子一廂情愿,姑母從來就不會答應。

姑母嫁的是崔家,簪纓世家,對男子從來都是要求嚴格且期待甚高,必定要中舉后,再在京城找門當戶對的高門女子。

但是,他沒有給她解釋的機會,就像他脫身離開的時候,也從來沒有給過她解釋一樣。

趙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地呼出來。既然已經死過一回,就讓過去所有的一切都埋葬這破廟里吧。

她暗暗發誓,這一世,她一定要覓得一個真心待她的男子,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相濡以沫、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