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椒枝下

第七章 椒枝

錦衣衛一路護送趙氏兄妹回府。到了趙府,趙岌囑咐車夫和青茵把趙嵐送到垂花門,自己領著張靜樂往堂屋走去。

堂屋里早已張羅了一桌酒菜。

趙岌邀張靜樂坐下,親自給他斟了一杯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他舉起酒杯,鄭重致謝:“今日多謝張大人。往日趙某對大人不甚了解,今日之事后覺得大人高潔,令某向往之。今后,大人若有需要趙某的地方,定當全力以赴。”

張靜樂道了一句“大人客氣”,也仰頭干了酒,然后站起來給趙岌和自己倒上酒。

杯觥交錯之間,一個小廝進來,捧給趙岌一個盒子。趙岌接過后打開,鄭重地放在張靜樂面前。張靜樂看著這一盒銀票,突然佩服起趙岌來。為了保護妹妹,他也是竭盡所能了。只是不知道,這算封口費呢,還是算斷交費?

他抬起頭,看著趙岌。

“只是聊表心意,多謝大人指引。”趙岌說。

張靜樂沒有吱聲低下頭繼續喝起酒來。

趙岌以前從未和錦衣衛打過交道,這位錦衣衛大人的表現讓他心里多少有些顧慮。

張靜樂低著頭,看著手中轉動的酒杯,沉聲道:“大人以為我為何要給你報信?”

趙岌一愣。

張靜樂抬起頭看著趙岌,眼眸深邃,目光真誠,“在下現在雖然是誠意伯府的二公子,錦衣衛四品僉事,可我知道,朝中這些大臣們表面上怕我,但是他們心里都是瞧不起我的。

“我的娘親是個樂伎,從小我見過的那些污穢不堪、齷蹉骯臟,想必你們想一想都覺得不干凈。

有時候,夜深人靜,我也害怕,怕自己總是這么孑然一身……

雖然做著詔獄里的勾當,但我得讓自己的心干凈。我要把它干干靜靜地留給一個人。”

趙岌看著張靜樂,想到外面那些關于他的傳言,突然覺得他有些可憐,形單影只、孤苦伶仃。

他也不過是個尚未弱冠的少年郎。

如果沒有這股狠勁,怕早被這吃人的人世吞噬得渣都不剩。

趙岌嘆了一口氣,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大人曾是皇上親點的北狀元,文采品性有口皆碑,我一直想找機會討教。

“但凡大人的事我都留了個心。所以有探子來報趙府小姐之事,我想都沒想就來了。……還望大人看在我一腔赤誠,能多多教我。”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趙岌對此深以為然。

如果能通過自己的教育,能讓世人皆知張靜樂不是他們所想的那么兇殘,或許也是功德一件,當即答應定期給張靜樂授課。

酒喝多了,兩人也熱絡起來,趙嵐就覺得張靜樂“趙大人”、“趙學士”叫得太生分,主動說:“別叫大人了,你我同朝為官,以表字相稱吧。我虛長你幾歲,表字抑之。”

張靜樂忙雙手相拱:“抑之兄,小弟表字孟質。”趙岌笑著跟他擺擺手,示意他不必拘禮。

趙岌笑起來眼角彎得很多,滿眼都是關愛,張靜樂覺得內心一陣溫暖。

吃完飯,趙岌還把張靜樂帶到書房指點了一番,取出一部分藏書讓他帶回去研習,并約定今后每逢休沐在趙府授課。

天色漸暗,張靜樂起身告辭,趙岌相送。

走出書房的時候,趙岌想了想,在門口囑咐小廝:“去請小姐過來,就說張大人要回去了,讓她來送送,我們在照壁等她。”

小廝領命而去。

張靜樂仿佛什么都沒聽見,只看著廊前的幾株植物。

“這是越椒。”趙岌走到他身后解釋,“家父以前在江西任上待過,離任的時候帶回來的,留點念想。原以為在京城移活不了,不曾想倒是長得越來越茂盛了。現在看不出什么特別之處,待秋季結果時候,紅彤彤一片,煞是好看。家妹尤喜用這果子腌料,配些辛辣,蘸著肉吃。我是吃不慣那味道,下次給你嘗嘗。”

“好。”張靜樂低眉答道。

趙岌陪著張靜樂一路往外院,到了照壁,趙嵐已經候在那里了。看見他們過來,趙嵐迎了上去,分別給他們行禮,還特意感謝張靜樂領著哥哥去找她,讓她免受了許多辛苦。

趙嵐說話的時候,張靜樂一直垂著眼。只在趙嵐行禮的時候,微抬眼推辭。這讓趙岌十分滿意。他覺得張靜樂與女子對話,目不斜視、語態穩重,算得上是正人君子。他更加堅信,經過他一段時間的教導,肯定能讓世人改變對他的印象。念頭一起,趙岌看張靜樂的感覺就不一樣起來,仿佛自己的愛徒,還親自把他送出門。

趙岌送完張靜樂回到院內,發現趙嵐還在照壁處站著,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趙嵐并不想自己的哥哥跟張靜樂多接觸,哪怕他不再是上世的張聞喜,他也是個錦衣衛。錦衣衛都有毒。但是現在勸哥哥,他肯定是聽不進去的,只能徐徐圖之。。

她笑著迎上去:“好久沒跟哥哥下棋了。”

趙岌憐愛地看著這個妹妹,想到她和張靜樂一樣,都是自小失去雙親。嵐兒還好,有他們夫婦的嬌養,還有程哥兒的陪伴。張靜樂呢?那個野草一樣長大的孩子,做著最骯臟的事,卻說要把自己的心保護得干凈,以后留給一個人。

唉,本性是個好孩子,造化弄人而已。

張靜樂出了趙府,跨上馬,手指一揮,暗衛就跟了上來。

“你帶批人在這里守著,有什么動靜就報告給我。”他考慮了下,又補充道,“特別注意和武定侯府有沒有往來”。

“屬下遵命。”暗衛領命而去。

回到自己的府邸,張靜樂站在窗前,看著院子四周一叢叢簇擁在一起的越椒,回憶著趙嵐今天看見他的表情,有驚愕,有期待,有傷心,有決絕……最后都歸于他最不想看見的平淡和疏離。

她在他們之間筑起了一道籬笆,她不想過來,更不想他過去。

她是前世的她,他能肯定。

當年,她聽聞他成親以后就吞金了;他在別處偶遇青茵,得知她并沒有嫁她表哥、而是獨自守在庵廟等他的時候,已是她離世的若干年后。

青茵打開庫房的門,一排排碼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和鞋,中衣、直襟、比甲、夾襖、皂靴、常鞋……都是她在等他的時候做的。

“我都沒舍得扔掉,也沒舍得燒掉”青茵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總想著公子有天能看見,小姐也算沒白跟了你一場。”

混混沌沌中,他又跟著青茵去她的墓前,在一片……

從此以后,他就發瘋了一樣求仙問道,想把她找回來。

沒有一次成功,根本沒有成功!

直到有一天,一個薩滿告訴他,可以回去…

他回來了,八歲。

從那天起,他先是用錦衣衛十幾年后才出現的獨門絕招哄了獄詔一個小旗贖了她的母親,自己順理成章進入錦衣衛,然后逼得誠意伯認下他,再回憶曾經在錦衣衛卷宗里看見的記錄,辦了幾件大案,簡在帝心,踏上了這萬人之上的位置。

上世,如果不是為了進誠意伯府站穩腳跟,他也不會離開她,拿命去拼前程,更不會出現前世與她的那么多誤解和那么多錯過。

以他現在的權力,他可以逼婚,可他舍不得。他想她能像上世一樣,真的愛他心疼他。她那么好那么柔軟,只要她在,他就不再孤單;只要她對著他笑,他就不是沒人要的怪物。

他一直在等她來,他終于等到了。

沒有她的花團錦簇,只不過是海市蜃樓,沒有她,他的世界剝開來都是血淋淋的傷疤。

他永遠記得她及笄前的那個重陽:她把一個結了果的越椒枝插在他臂上的茱萸囊里,笑這對他說:“聞富哥哥,以后你就把我當親人吧。”

她的笑容融化了他。

他不能沒有她。

這一世,他一定要她再愛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