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翻過后,日頭又開始逞能,耀武揚威地掛在天上,俯視萬物生長。
燕家戲班分兩個院子。唱戲雜耍的院子比較大,但住不下這些刀馬旦們,于是就在臨近戲園子的右手邊,又租了一座小院,用來住人。為了方便,燕得林在兩座院子中間挖了一處小門,方便刀馬旦們直通向后臺。
今晚有堂會,按理說可以不開羅,但幺玖還是站在了臺上,認認真真地唱完了自己的戲。臺下叫好聲轟鳴,卻好似進不到他的心里。
幺玖在燕家戲班里演得是花旦和青衣。幺玖是個戲癡,平時說話的時候,偶爾就會帶出那么幾分戲里才有的調調兒。幺玖第一次出現在胡顏面前,他耍得便是花旦的腔兒,卻并非花旦的調兒。
幺玖飾演的花旦,潑辣、討喜、羞澀、大膽,正如那妙齡少女。他飾演的青衣,舉止穩重、端莊大氣、唱功了得!一靜一動皆成風韻。
一曲唱罷,他謝幕回到后臺,卸了妝后,披散頭發地打量著銅鏡中的那個自己。他突然想起,胡顏舔掉他淚后的表情,是那般的知足,仿佛在品嘗著瓊瑤佳釀。他很好奇,自己的眼淚真的有那般美味嗎?他想哭,卻流不出眼淚。
幺玖的戲迷不少,但大多數人都只拿他當個消遣的玩應兒。眾人愛他在臺上的唱念做打、一顰一笑一泣一怒,卻不想在臺下看他哭喪著臉在那里咿咿呀呀。因此,幺玖下了臺后,無論何時都會笑臉迎人,只因他知道,自己若落淚,除了挨打之外還是挨打。哭著看別人笑,那里比得上笑看別人哭多呢。所以,不哭,只笑。
呵如今,想要哭,卻找不到那份值得落淚的感覺了。
幺玖伸出食指,探入口中,沾濕,然后在銅鏡上,沿著他的臉蛋畫下一條水痕,就像他的眼淚一樣。
燕得林探頭喊道:“幺玖,趙老爺的車來接人了,你他媽快點兒!”
幺玖將銅鏡啪地一聲扣在桌子上,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了起來。
燕得林一愣,恨恨地罵道:“賤貨!”一甩簾子,走了出去。
幺玖收了笑,冷眼往燕得林出去的方向掃了一眼,一甩衣袖站起身,塔拉著木屐,噠噠噠地繞過燕得林,向著后院走去。
燕得林怒吼:“你干什么去?!”
幺玖頭也不回地回道:“拉屎!”
燕得林氣得一個倒仰,忙轉身去和趙老爺派來接幺玖的小廝說好話去了。
幺玖轉身去了廚房,打開鍋,直接上手從里面抓出來一整只蒸雞,塞進了籃子里。
李廚娘拍著大腿,直喊著:“哎呦呦哎呦呦,使不得使不得,要是讓班主知道你拿走了他的下酒菜,會打死俺的!”
幺玖嗤笑道:“打也先打死我,你怕什么?!”伸手,抓出兩個白面饅頭,塞進籃子里。待要伸手再抓,李廚娘已經攔在鍋前,拿出了她捍衛貞操的勁兒阻止幺玖,于是,幺玖又得手了兩個白面饅頭。
幺玖說:“給我打一桶水到招財進寶的棚子。”
李廚娘氣得胸口起起伏伏,揮舞著飯勺吼道:“老娘不干!要打水自己打,老娘
幺玖劫話道:“你要是不送,我就告訴燕得林,是你偷了雞送給我吃的。”
李廚娘一張老臉漲得通紅:“你你當你說了,班主就信啊?!你說,老娘也會說!老娘就說,是你自己偷了雞吃肉!”
幺玖賊笑道:“整個燕家班里誰不知道我幺玖從來不吃葷腥啊?呵”轉身,拎著籃子走了。
李廚娘氣得一個倒仰,沖著幺玖的背影,使勁兒揮舞著手中的飯勺,卻始終不敢真的將飯勺扔出去傷傷幺玖。
在李廚娘的辱罵聲中,幺玖心情不錯地哼著小曲,晃悠悠地走進了豢養著招財進寶四員大將的棚子。
招招、財財和進進已經出去覓食了,唯有他的寶寶被鎖在棚子里,不得自由。
幺玖一拎著籃子進來,胡顏就從沉睡中蘇醒了過來。她一邊用鼻子在空中嗅著,一邊爬起來,如同餓狼般盯著幺玖手中的籃子。
幺玖將整只蒸雞從籃子中拿了出來,對胡顏說:“這只雞給你吃。”
胡顏沒有反應,只是眼中隱約泛起幽藍色的光。
幺玖莞爾一笑,將雞又放回到籃子里。
這回,胡顏不干了,差點暴跳如雷!她剛要撲向胡顏,卻見胡顏將整只籃子遞給了自己。胡顏伸手去扯那籃子,幺玖卻又將籃子收了回去。胡顏暴怒,兩只手那么一劃拉,竟直接切斷了籃子的梁。幸好幺玖眼疾手快,抱住了籃子,不然那只雞連帶著四個白面饅頭,就要扣地上去了。
幺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禁不住偷眼看向被抓出一道道深痕的鐵鏈子,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胡顏的指甲。上次他過來的時候,就發現鐵鏈子上不對勁兒的地方。只不過,他實在想不出,到底是何種利刃能將鐵鏈子砍成那樣。今天,他使計一試,便試出來了。他真是萬萬沒想到,那指甲竟然鋒利至此!若那指甲在自己的脖子上輕輕一劃幺玖覺得,他最近可能受涼了,竟有些尿頻。
也許,他應該將那個鬼東西送走,放回深山老林去。可是,他又覺得,既然自己買了它,就不應任它自生自滅。它若離開了他幺玖,如何能活?光是那些財狼虎豹和獵人,就夠它喝一壺的!再者,他總覺得,它是她。
得,就當他日行一善吧。
幺玖揚起最為無害的笑臉,顫抖著上前一步,遞出籃子:“喏,你吃。”
胡顏顯得十分謹慎,并沒有馬上伸手去接籃子。
幺玖將籃子往胡顏的懷里一塞,胡顏自動抱緊籃子,一扭身蹲在地上,掏出雞就往自己的嘴里塞。她嗷嗚一口咬下一大塊胸脯肉,噎得直翻白眼。
幺玖忙蹲下,用力拍著她的后背。
胡顏好不容易將噎住自己的雞肉吞進肚子里,也顧不得幺玖就在身邊,繼續一口口地吞咽著。
幺玖再次伸出手,胡顏立刻警覺地瞪向幺玖。
幺玖笑吟吟地說:“我幫你把捆綁在手上的腰帶解開呀。”他盯著胡顏的眼睛,帶著一分討好和三分鼓勵,以及七分的認真,繼續道,“但是,你需要保證,不許傷害我,可以嗎?”
胡顏回視著幺玖那雙好似琉璃般清透的貓眼,竟覺得有些好笑。她沒有給予幺玖承諾,卻是將雙手遞了出去。
幺玖避開胡顏的指甲,顫抖著手指,將褲腰帶解開。
胡顏的手臂上裹著獸毛,倒也看不出傷到沒有。她活動了一下手腕,心思一轉,扯了根雞腿遞給幺玖。
幺玖,受!寵!若!驚!啊!
他開心地搖著頭,說:“我不吃,不吃肉,你自己吃吧。”
胡顏鍥而不舍,又抓了一只白面饅頭給幺玖。
幺玖看著胡顏那烏七八黑的爪子,感覺她已經將自己對白面饅頭的好感打擊得體無完膚。
緊接著,胡顏又做了一件讓幺玖震驚不已的事兒!她竟然將籃子推到了幺玖面前,示意他自己拿東西吃。幺玖覺得自己又些傻,竟然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喜悅咧!天知道,他們才認識兩天。
胡顏見那白面饅頭誘人,禁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卻仍舊搖頭道:“我不吃了。現在吃了,沒準兒等會兒還得吐出去,怪可惜的。”他說這話的時候,眼中似有不忍,不知是對那白面饅頭,還是對自己即將遭遇的一切。
胡顏發現,自己又變聰明了。她竟然知道對人施以利誘。雖然沒成功,但不妨礙她再接再厲。有句話怎么說得來著,但凡不能意會的問題,可以動手解決。
胡顏決定先禮后兵。她扯了扯鐵鏈,抬手指向掛著鑰匙的方向。
幺玖知道胡顏的意思,但卻不想成全她。若他將她放開,她一準兒要生出是非。屆時,憑他之力,又如何能保全她?莫不如先拴著她,磨磨她的性子。
在胡顏與幺玖的尷尬對視中,門突然被推開,李廚娘抱著一只大木桶,咣當一聲放在了地上,沉著臉轉身便走。
幺玖將大木桶拖拉到胡顏面前,累得氣喘吁吁。
胡顏一邊啃著雞肉,一邊圍著大木桶轉了一圈。
李廚娘去而復返,拎著兩桶熱水,嘩啦啦地倒進大木桶里,轉身走出木板棚子。
幺玖想了想,追了出去,喊道:“等會兒。”
李廚娘站住,臉色不好地問:“啥事兒?!”
幺玖從袖兜里掏出五枚銅錢,遞給了李廚娘。
李廚娘微愣,表情變得不太自然。
幺玖忍痛將銅錢塞進李大娘的手心,壓低聲音說:“我今兒要是傷得重了,明天估計就爬不起來了。你幫我送兩個饅頭,給她。”下巴一歪,指向木棚里面的那位,卻見胡顏正趴在大木桶上,探著身子,咕咚咚地喝著洗澡水呢!幺玖忙撲過去,一把將胡顏拉起,扭頭又對站在門外的李大娘喊道,“再給她送點兒水。”
李大娘點了下頭,收好銅板,回了廚房。
幺玖見胡顏吃得差不多了,便挽起袖子,氣勢如同地喊道:“來!我們沐浴!”
燕得林一腳踹開門板門,吼道:“沐你娘!趕快走,別他媽讓老子陪笑臉,老子不是賣笑的!”
幺玖掃眼胡顏,垂下眼瞼,慢慢放下袖子,淡淡道:“你若賣笑,非餓死你個王八羔子不可!”
燕得林被激怒,轉動著大腦袋,四處尋摸著趁手的東西,想要打幺玖。
幺玖冷笑一聲,十分從容地從燕得林的身邊走過,視他如無物。
燕得林恨極,卻又不敢真的傷了幺玖,只是大步追了出去,滿眼狠厲地咧嘴笑道:“你可勁兒地傲!老子看你今晚能不能囫圇個地回來!”
幺玖關好木板門,細心地掛上木栓,這才看向燕得林。他眼中的色彩變得十分淺淡,干凈得仿佛能折射出人類的丑陋靈魂。他說:“我若回不來,就當給你省糧了。”
燕得林望著幺玖的背影,覺得心中無比煩躁,干脆一甩手,去賭一把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