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和弟弟吵了一架,嚴森心里郁悶,有一肚子的氣需要發泄,于是拉著秦黎上了車。
人家是開著敞篷車去兜風,他們是坐著拖拉機,一路上引擎突突突,排氣管冒著煙,就像一頭發怒的公牛,在公路上獨領風騷。
在國道上爬行了一會兒,后面不出所料地又咬上了一連串的小轎車。嚴森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的路,一臉淡定,像是沒看到后面的盛況似的。秦黎懷疑他是不是故意在報復社會啊?要換了她是后面車里的司機,怒路癥分分鐘發作,估計抄了石頭就把他這里風騷大公牛給砸成碎渣一片片了。
就這么蝸行了半個多小時,在引起眾怒之前,嚴森終于良心發現,將方向盤向左一拐,轉入了一個小城鎮。
這個城鎮叫什么名字,秦黎也沒瞧見,反正就是屁點大,人口不會大于四位數。市中心很小,一個教堂,一個廣場,再加上幾棟民宅,這就是全部了。
但今天,這個小鎮特別熱鬧,也許是因為秋收節的緣故,廣場上搭建起了游樂場,邊緣城鎮的大人小孩傾巢出動,全都慕名而來。
秋收節,顧名思義,就是秋天豐收的節日,也叫作感恩節。只不過,這里的感恩節和美國不一樣,一來德國人沒有吃火雞的習慣,二來節日也不在十一月,而是在九月中下旬。
農民們把今年的收成拉出來賣,白天的時候,是集市,到了晚上就是游樂場。就相當于慕尼黑的啤酒節,只不過規模沒那么大,人沒那么多,名氣沒那么響亮,但性質差不離。
停車場上都是轎車,就他一輛頭上插腳的拖拉機,一車占倆位,真是且停且風騷。
游樂場里人山人海,各種玩,各種吃,秦黎鼻子里聞著烤香腸的味道,腳步也輕飄飄的。
說真的,其實烤香腸烤豬排,味道千篇一律,吃多了就膩。但因為是火上烤、是油里炸,把肉汁肉味都烤炸出來了,所以偶然聞到,特別勾人食欲。
秦黎雖然下午吃過飯了,但還是被那飄香勾得有點失魂落魄,口袋里剛好有幾塊零錢,她立即把它們奉獻給了小吃攤。
吃貨的最高境界,那就是走哪吃哪,逮啥吃啥,吃嘛嘛香。
她拿著香噴噴的烤香腸,四下張望了一下,看到嚴森站在一個射擊攤前,趕緊大步走過去。
嚴森側站著,肩上架著一支□□,神氣十足地在那射氣球。看他扛槍的派頭,再加上那炫酷的大背頭,讓人有一種不當納粹兵好多年的錯覺。
其實,嚴森確實有一種那樣的氣質,高冷悶騷,要再配一套軍裝,他就是那年代的人。
他一共買了十發,啪啪啪,連續槍聲震耳欲聾,看上去還挺像那么一回事。
秦黎一邊吃香腸,一邊湊過去一看,好家伙,十發……一發也沒中!
氣球安然無恙,旁邊的布簾倒是被他打穿了好幾個洞。
嚴森不信邪,又買了十發,繼續射擊,然后……又沒中。
他一口氣買了五次,五十發連發,聲勢浩大,引來不少行人矚目。
在他堅持不懈的努力下,終于打中了一只氣球,還是最大最好打的那只。
水平臭的不少,但又臭又不肯花錢的實在不多,看著嚴森這樣的玩客,攤主笑成了一朵花。作為精神上的鼓勵,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只棒棒糖,遞給了嚴森。
嚴森平時不太吃甜的,不過今天需要甜蜜滋潤,所以三兩下把糖紙扯了,往嘴里一塞。他叼著棒棒糖,繼續打氣球,真是又甜又痞。
等他打完,秦黎手里的一根香腸早就下了肚,她有些無聊地靠在旁邊墻壁上打哈欠。
嚴森打獵的時候眼神挺準的,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屢發屢不中。
白送小攤販那么多錢,最后人家都不好意思了,作為友情饋贈,送了他一支玫瑰。
嚴森低頭聞了聞,把花塞在秦黎手里,然后轉身又去了別處。他心情不愉快,一路拉長著臉,秦黎和他說話也不吱聲。
他走到碰碰車前,買了好幾個硬幣,站在隊伍里等。
見他不愿和自己溝通,秦黎也很無奈,只好在旁邊陪著,兩人白板對死,一句話也沒有。等了老半天,終于輪到他們了,管理員見他們一起來的,就讓兩人坐一輛車。
坐進去開了一圈,秦黎就后悔了,嚴森開車和射擊一樣兇猛。哪有車,就往哪里撞。還真是不辜負碰碰車這名字,一路不停地在碰撞,勢如洶涌波濤,把秦黎五臟六腑都撞顛倒了,剛才吃下去的那根香腸在喉嚨口一陣沸騰。
等他玩好一輪,秦黎趕緊跳下車,跑到外面去大吐特吐,把剛才吃下去的香腸全都吐出來了。
嚴森玩了好一會兒碰碰車,一直到沒人跟他玩,這才意猶未盡地從車里爬出來。事實上,他這轟炸機式的玩法,把其他游客都嚇跑了。
秦黎見他臉色好了一點,便問,“爽了嗎?”
嚴森點點頭,“可惜都不是我對手,不經撞。”
他也好意思說,人家要么是大人帶小孩,要么是半大的孩子,就他一個成年人,勝之不武。
嚴森把人都嚇跑了,自己卻舒爽了,臉上終于露出了一點陽光。
找個地方坐了下來,他要來兩杯蘋果酒,揮了一把汗,拿起杯子一口喝到底。
秦黎就瞧見他的喉結不停地一上一下的動,額頭上汗水淋漓,那樣子真是粗獷無比。
蘋果酒其實就是氣泡酒,酒精度數不高,一股蘋果香味,入口很香醇。現在是豐收季,到處都是果汁果酒,而且價格還便宜,一兩枚硬幣就能買一杯。
嚴森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開了個頭,道,“我媽……”
注意,前方有八卦!
秦黎立即豎起耳朵,“什么?”
嚴森猶豫了下,還是道,“我媽嫁給我爸之前,是醫院里的護工,那時我祖父還活著,她是作為社會志愿者,來我家照料我祖父的。我們家族以前也算是個貴族吧,有一片很大的封地,樹林和牧場都在我祖父的名下。主要把地租給村里的其他農民,每年的租賃費都是一筆很可觀的收入,我媽那時就是沖著這些錢,才和我爸結婚的。她辭了大城市里的工作,跑來鄉下定居,可是,村子里的生活太無聊了。每天都要和家禽打交道,又臭又臟,還有這樣那樣的活要干,一天至少要工作十二個小時。我媽耐不住寂寞,吃不了苦,最后扔下我們自己跑了。”
秦黎還是第一次聽他說起自己的家事,便問,“那時候你幾歲?”
嚴森,“我媽跑的那年,我和托馬斯十歲。”
秦黎,“那還小。”
嚴森,“不小了,在農村已經要幫忙一起干活了。”
秦黎問,“那你有沒有去上學?”
嚴森點頭,“村里有一個小學,初中高中得去大一點的地方上,我十八歲的時候去當了一年兵,那時候義務兵還沒被廢除。之后就去慕尼黑念了大學,專業是農業經濟學。”
“你去念書的時候,農場誰打理?你爸和你爺爺嗎?”
嚴森搖頭,“我祖父年紀大了,干不了農活,我爸……我爸比我爺爺去世得更早。”
秦黎道,“哦,對,你說過你爸是救人時死于雪崩。”
嚴森,“我爸去世后,我和托馬斯都去外地上大學,家里只剩下祖父。他不愿意離開農村,我們就只能請人來幫忙務農。但德國的人工你也知道,實在太貴了,無奈之下,只好把一部分的封地賣掉。后來,我祖父也去世了,為了繼承他的衣缽,我就回農村了。”
秦黎道,“城市和農村,你更喜歡哪一個?”
嚴森想也不想地道,“農村。”
秦黎笑道,“你喜歡安靜。”
嚴森道,“因為有我媽這個前車之鑒,還有……呃,簡妮,所以,我不希望托馬斯重蹈覆轍。”
這是被蛇咬怕了,秦黎特能理解,于是就輕輕拍了下他放在桌子上的手,道,“托馬斯和你不一樣,他念的那專業可以隨時去大城市找個不錯的工作。而且,他不是你,也許他更喜歡城市生活呢?你不能以‘為他好’為借口,一直把他鎖在身邊呀!”
嚴森道,“他找別人我不管,可是那個女人,她不是省油的燈,我怕托馬斯遲早會吃虧。”
話是這么說,可是……
“他現在正在熱戀中,不會聽你的。等他受傷了,再安撫他引導他,吃一虧長一智,等到那個時候,他一定比現在好洗.腦。”
嚴森搖頭道,“我就是想避免這一點。我太了解托馬斯了,他不是個心智成熟的人,要是受到打擊,就會做出極端的事情。”
秦黎問,“什么極端事?”
嚴森道,“自殺或者暴.走殺人。”
秦黎嚇了一跳,覺得嚴森有點夸大其詞了,也許自殺還有可能,但暴.走殺人……那還不至于吧。
她想說幾句調笑的話來緩和一下氣氛,抬頭卻看見嚴森一臉嚴肅,并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便把到嘴的話又吞了回去。畢竟嚴森是他哥,兩人一起生活了三十年,他是最了解他的人。
聽了他的話,秦黎也變得憂心忡忡起來,她似乎能理解為什么他這么排斥馬舒舒了。
一方面,他是在保護自己的弟弟;另一方面,他也在擔憂馬舒舒一不小心踩了地雷,最后把自己炸的粉身碎骨。
托馬斯會不會暴走,秦黎不知道,但他沖動起來確實會不顧后果,就像上次去難民營打人事件一樣。
馬舒舒對托馬斯要是真心的也就罷了,要是真的在利用他,拿到身份后一腳踢,那可就……
秦黎轉念一想,又覺得是他們想太多了。雖然托馬斯大部分時候神叨叨的,思想單純跳躍,心智幼稚簡單,還時不時的喜歡一驚一乍,可到底是個正常人,沒心理毛病啊。殺人什么的,還不至于吧。而且,就算他要黑化成殺人狂魔,要來的也阻擋不住,嚴森不可能一輩子當他的保護屏障。
于是,秦黎安慰道,“也許是你太緊張了,你弟沒那么脆弱。”
嚴森塞了一支煙在嘴里,吐出一口后,道,“我就這么一個弟弟,我和他是相依為命。”
秦黎聽了很是感嘆,幾乎是下意識地道,“以后你還有我。”
嚴森怔了怔,隨之心里也跟著一暖,反手握住她蓋在自己手背上的手,道,“是的,我還有你。”
秦黎聽他說了自己的故事,心里真是既感慨又心疼,他雖然外表狂放,可一旦去掉那層堅強的外殼,就只剩下一顆敏感而脆弱的內心。
也許這就是他們兩人為什么會相互吸引的原因,都是來自于一個破碎的家庭,都得不到父母的疼愛,不同的只是形式。
秦黎突然變得不安起來,如果她是一個會生育的正常女人,這樣她就能給他生好多孩子,組織起一個溫暖的大家庭。可是她……
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驚慌,不能生育的陰影一下子籠罩在她身上,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就算當初孫溢逼著她要孩子,也不曾能有過這樣的恐慌。她,她該怎么辦?
嚴森見她臉上灰白,還以為是自己的話驚嚇到了她,便道,“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們不提這個令人糟心的話題了。你還想去哪里逛逛?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