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誕節后的倫敦就像是將醉未醉、將醒未醒的醉漢,
一切人與物都籠罩在酒氣里。
晨霧中,一駕馬車低速前進著,車夫謹慎地操縱馬韁,防止馬兒用蹄子踩斷躺在地上的醉漢們的脖子。
在馬車中,兩位英國紳士相對而坐。
丘吉爾摸出一個布袋,對沃德豪斯說道:“爵士,需要小姜餅嗎?”
姜餅是圣誕節時吃的小酥餅,通常用面粉、姜、蜂蜜、紅糖、杏仁、蜜餞果皮及香辛料制成。
沃德豪斯挑眉,
“你不會是想讓我用雪茄跟你換吧?”
“哈哈,怎么會呢~”
丘吉爾一臉笑呵呵的模樣。
沃德豪斯將信將疑,
“當真?”
丘吉爾不由得嘆了口氣,說道:“我還不至于這么無聊。”
說著,他取出一塊姜餅遞給對方。
沃德豪斯接過,
沒想到,丘吉爾的手沒有立即收回去,而是攤開,做了個類似索要紅包的動作。
丘吉爾笑呵呵地說:“偉大且尊貴的金伯利伯爵不會吃人的嘴短吧?”
就知道是這樣……
沃德豪斯無奈地給了對方一支雪茄。
丘吉爾熟練地剪掉雪茄頭,之后用火柴點燃,深吸一口,說道:“爵士,關于民調的事情,我已經把自己的想法全都如實告訴過你了,你覺得如何?”
沃德豪斯不由得沉思,
良久,
“民意調查……真有那么厲害?”
他一邊問,一邊也給自己點了支雪茄,同時拉開窗戶散煙味。
說實話,他感覺丘吉爾把民調看得太重,
難道還能比是!首相厲害!?
想想就不可能嘛~
沃德豪斯說道:“陸教授是一介文人,寫的小說、詩歌、戲劇有力量,這很正常,但你要說他能像那些大報的編輯一樣興風作浪,我覺得有些想多了。”
丘吉爾搖頭,
“你得想想他寫的都是什么。無人生還暫且不提,是!首相、一代人、回答,哪個沒有煽動性?再就是曼徹斯特衛報上的那些文章,更不用說了。”
沃德豪斯有些被說動了,低頭沉思。
他忘了吸雪茄,導致煙身被燒了很長的一節,柱狀的煙灰承重不住,落在馬車車廂的地板上。
丘吉爾伸出右腳,用鞋底將煙灰碾散,然后歸攏到角落。
兩人就這么沉默著,
馬車的轱轆壓過楔形石磚地面,發出陣陣輕響,
安靜與喧鬧相得益彰。
過了一陣,沃德豪斯說道:“你說的對,我確實應該或多或少地提一些要求。”
丘吉爾露出笑容,
“這才對嘛~”
沃德豪斯有些好奇,
“溫斯頓,我發現你這幾天有些變化,急于給我出謀劃策。”
丘吉爾沒接茬。
以他兩頭下注的玩法,本不應該這么快就倒向自由黨,
但塞西爾的內閣現在已經有了搖搖欲墜的跡象,照這個勢頭發展,班納曼或許半年內就會上臺,如果那時候的丘吉爾還沒能進入自由黨,八成無法獲得重用。
所以,是時候放手一搏了!
丘吉爾說:“總之……”
話音未落,車輪“咔噠咔噠——”的輕響戛然而止。
兩人看向窗外,
布萊雅路已經到了。
沃德豪斯對車夫囑咐道:“先等等。”
隨后,他轉向丘吉爾,
“我覺得在登門前,應該先梳理一下我們的優勢。首先,第一點,財力……”
丘吉爾搖頭,
“沒用。陸先生已經積攢了相當多的稿酬,錢在他那兒就不是問題。而且,不只是稿酬,無人生還的重刊是皇家出版局發行的精裝書,版稅肯定高得嚇人。”
沃德豪斯嘆氣,心說陸時真是一個怪胎,
中國人在倫敦這么撿錢的,恐怕辜鴻銘都辦不到,
而且,辜鴻銘還不能算絕對的中國人。
丘吉爾又說:“再就是人力上,我們恐怕也很難限制陸先生。以他在大學生群體中的影響力,想要拉幾個人干活太容易了,就算用退學相逼都攔不住。”
這一點沃德豪斯也贊同,
他說:“那就剩最后一點了——印刷與傳播。”
這話說到了點子上。
調查問卷最早出現于大學,
各社科類學科因為需要田野調查,學生們集思廣益,想出了這個辦法。
但大學的力量有限,無論是印刷還是傳播都無法觸及社會各角落,導致受試樣本數量較少,
所以,調查問卷的發展受到了嚴重限制。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紙媒加入,
各大報紙每天在倫敦就能賣出幾萬乃至十幾萬份,這些讀者便是天然的受試者,只要在報紙中加上一頁,就能快速得到數據,從而將問卷調查推向了全民化。
丘吉爾說:“民意調查,沒有眾多市民的參與,是不具有真實性的。”
沃德豪斯會意,
“陸教授與曼徹斯特衛報和蘇格蘭人報相熟,在發調查問卷的時候必然會聯系這兩家報社,而我們又能將影響力投射于……等等,陸教授不會找別的有出版能力的報社或雜志嗎?”
丘吉爾哈哈大笑,
“泰晤士報嗎?還是每日電訊報?要不然皇家出版局?”
聽了這話,沃德豪斯也忍不住笑,
自己確實是想得太多了。
他對車夫招了招手。
車夫跑過來,拉開馬車車門。
丘吉爾沒有下車,只是對沃德豪斯說了一句“等你的好消息”,之后便老神在在地閉目養神了。
沃德豪斯上前敲響布萊雅路的大門。
很快,門被打開了,
陸時站在門口,讓出進屋的空間,同時說:“爵士,你怎么忽然來……唔,我知道了,是想商議民調的事情吧?您請進,小心腳下。”
布萊雅路被磚頭封住的窗已經拆掉了,換上了嶄新的玻璃,
晨曦的光照進屋內,視線中幾乎無死角。
沃德豪斯左右環視一圈,雖然不明白有什么要小心的,但還是從善如流,謹慎地跨入門內。
就在這時,
“喵~”
一聲貓叫傳來。
沃德豪斯感覺眼前一花,好像有什么東西從腳邊躥到了屋內的桌下。
陸時道歉:“實在不好意思。這小家伙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這么活潑,喜歡往家具上跳,昨天還弄污了我的稿子。”
沃德豪斯驚訝道:“稿子?陸教授又有新作?”
陸時點點頭,
“有的,是一部戲劇。不過我說的稿子是之前在曼徹斯特衛報上連載的那一系列文章。最近,我是要與皇家出版局展開深度合作,所以在整理稿件,準備交給他們出版。”
“皇家……皇家出版局?深……深……”
沃德豪斯說都不會話了。
陸時笑著解釋:“深度合作。就是說,我與皇家出版局準備長期合作,比如民調的問卷,我就準備委托他們印刷、發行。”
沃德豪斯:!!!
他一臉震驚地看著陸時。
陸時心中都快笑翻了,臉上卻是云淡風輕的表情,
“沃德豪斯爵士,您愿意以個人名義,而不是自由黨人士或倫敦大學聯盟榮譽校長的身份向民調項目投資,甘做無名英雄,實在是讓人欽佩。對了,您是準備用支票嗎?”
不是個人名義……
不是個人名義啊喂!
沃德豪斯的心在滴血,卻只能笑著掏出支票簿,
他一邊寫著數額,一邊紳士地說:“我們自由黨人最注重的就是表達的自由,有這樣的項目,我當然要幫幫場子。”
說著,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