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列的,還有艾略特、西奧多、沃德豪斯,以及一眾院長。
“呼”
沃德豪斯長出了一口氣,
“盡管知道劇情,但在現場看的感覺又不一樣。”
其余人點頭。
艾略特沉吟道:“陸教授的創作鋪墊很多。就比如第一幕,吉米偷了客人的帽子,讓我不由得想起劇情中段有一個吉米偷石頭的劇情,兩者其實是呼應的。能刻畫人物,暗示吉米有做局的膽量和腦力。”
眾人恍然,
“原來如此。”
艾略特不由得笑道:“其實,好的劇作就是這樣,種種鋪墊不可或缺,卻又不突兀,潤物細無聲。就比如《玩偶之家》……”
接下來是一長串的分享。
眾人:“……”
將目光移向舞臺。
過了一陣,西奧多好奇道:“陸教授,你為什么讓吉米的岳父歧視白人……嘶……歧視白人……這話怎么說怎么怪……嗯,太特么的怪了。”
好像有一萬只螞蟻在身上爬,
實在過于荒誕。
陸時輕笑道:“很簡單,我這么寫可以緩解主角的道德壓力。同時能給出雙方沖突的原因,即白人搶了華人的飯碗。”
這不就是《排華法案》的導火索嗎?
當然,在戲劇里,完全顛倒了。
劇情進行,
另一位主角,由劇場演員葛力·凱文飾演的盎撒白人畫家山姆正式出場,
他需要一個馬車夫兼保鏢在全美巡展。
為了錢,吉米明確要做好工作,開啟此次向西的巡展之旅。
第一幕到此結束。
大幕緩緩拉上。
陸時回頭,看到禮堂后面還是黑壓壓的一片,
這部《戲劇》比想象中受歡迎。
艾略特說道:“有幾個人離開了。不過,陸教授放心,我把他們的名字記在了小本子上。只是有兩個學生我實在記不清名字,所以沒辦法。”
陸時無語,
沒想到這老哥還真是個記仇的,非常美國。
他說:“這樣就很不錯了。”
艾略特點點頭,
“我也覺得。能看進去第一幕的,后面八成也不會離開。從人數上看,《顛倒》無疑是成功的。”
就是不清楚觀看后學生們的評價如何。
陸時伸個懶腰,
“我去一趟后臺。”
艾略特拿出懷表看了眼,說道:“只有十五分鐘。”
陸時說:“不用擔心。”
他起身走向后臺。
此時的后臺正處于一片忙亂,布景的、化妝的、換戲服的,所有人都在忙自己的事。
過了一陣,才有人注意到陸時,
李黛快步走來,
“陸先生!我演得好嗎?”
“額……”
陸時有些支支吾吾,甚至一時間忘了對方出演的什么角色。
過了好一陣,他才想起女孩在第一幕的夜總會中飾演了女歌手,唱的是《貴妃醉酒》的選段,遂說道:“很好!你演得很不錯!”
盯——
李黛看著陸時,
女生的第六感告訴她,陸時說的不盡不實。
片刻后,她嗤笑了一聲,
“算啦算啦”
說完,她好奇地看著陸時,問道:“陸先生,你是怎么想到構建一個與現實完全相反的世界的?”
這個問題之前就問過,但陸時沒正面回答。
事實上,這種創作方法在現代十分常見。
比如《高堡奇人》,講述了一個替代現實故事,軸心國打贏了二戰,美國被德國和日本統治,德國開始征服太陽系,而一位高堡奇人卻在創作一本書講述美國打贏二戰的故事,
類似的設定常見于科幻、影視劇。
陸時攤手,
“就是覺得單純的諷刺過于溫和,刺痛不了人。”
李黛盯著陸時看,
忽然,她說:“周周說的還挺對的。”
陸時不解,
“什么意思?”
李黛笑著搖了搖頭,推著陸時從后臺往外面走,趕人道:“陸先生,伱放心吧,大家剛開始還有些緊張,但現在已經進入狀態了。接下來的表演不會有任何問題的。”
陸時又看了眼忙成一鍋粥的后臺,
“好吧,我不添亂了。”
他回到臺前坐下。
這時,艾略特湊了過來,壓低聲音道:“陸教授,耶魯的人說,他們也想在學校演《顛倒》。”
陸時愕然,
“耶魯?”
艾略特點點頭,
“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常春藤聯盟的事情嗎?現在有不少學校的人在哈佛。”
老爺子是個實干家,行動很快。
另一邊,沃德豪斯也豎起了耳朵,笑道:“原來剛才的那個是耶魯大學的代表。校長先生保密工作做得好啊。”
艾略特攤手,
“還沒敲定的事,不好聲張。”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敲定已經是必然的了,
陸時沉思,
沒想到自己提出全球大學排名,竟然促進了高等教育資本化、集團化的發展,
也不知道這種躍進是好是壞。
他沉吟片刻,說:“這部戲劇上不了大舞臺,我也不可能靠他弄到多少收入。既然沒有利益的考量,任何大學想要,我都是支持的。”
這件事就這么定了下來。
正聊著,戲劇的第二幕開始,
這一幕的主題很簡單——
沖突。
換一種說法,就是“歧視”。
在《顛倒》中,美國西部存在嚴重的種族隔離現象,
從進餐到住宿,盎撒人都有指定地點。
第一個展覽的展廳,主辦方提供的說明牌不是合同要求的型號,而且上面畫滿了豬頭,這說明在那些人的眼中,盎撒人不配繪畫藝術;
山姆去酒吧喝酒,結果被一群華人小混混圍攻,就因為白皮膚而受盡嘲諷;
巡展期間,山姆上洗手間,但展廳主人卻表示野外有個廁所,白人和華人不能共用廁所;
在一次試衣過程中,山姆被要求到不同的試衣間;
山姆夜晚在一家游泳館游泳,結果被人舉報,警察竟然荒唐地將之抓進牢房,因為白人游泳是有罪的;
內容太多了。
剛開始,禮堂內還偶有幾句討論,
但漸漸地,寂靜降臨,只有舞臺上的華人演員操著不標準的英語表演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現場卻被施加了沉默詛咒,沒有人說話,
所有學生都全神貫注地看著《顛倒》。
不知過去多久,第二幕結束了。
“呼”
西奧多長出一口氣,
他說:“不知為什么,剛才那一幕的觀看過程,我就像在受刑。那種感覺,仿佛被釘在了十字架上,痛苦、羞愧……”
陸時看過去,
只見西奧多一臉真誠的表情,
政客能說“羞愧”,確實是比較少見了。
陸時笑,
“副總統先生,你是這么想的?”
西奧多嘆氣,
“是,我就是這么想的。只可惜,現在的美國還不適合處理這些問題。這不是我們這代人的使命。”
是人就有局限性,
即使是西奧多這樣有遠見卓識的政客,也不可能想到美國未來會怎么樣,
他只能著眼于當下的那些巨頭、托拉斯。
西奧多自嘲:“而且,我只是一介普普通通的副總統。”
眾人不由得笑,
西奧多所說的那句“我只是一介普普通通的副總統”算是美國獨有的幽默了。
就在這時,有人走了過來,
“陸教授。”
陸時循聲望去,發現是飾演山姆的劇場演員葛力·凱文,不由得驚訝道:“凱文先生,你這是……后臺不忙嗎?”
凱文說:“第三幕的布置不復雜,主要是表演。”
他對陸時鞠躬道:“感謝你選中我作為《顛倒》的主演。”
陸時“啊?”了一聲,
“之前不是謝過我很多次了嗎?”
凱文回答:“是的。謝過很多次。但是,陸教授,只有當我真正站上舞臺,出演山姆,才能感受到這個角色的魅力。一個被華裔歧視的白人……對演技的提升太大了。”
無論聽幾次,這話還是荒誕。
陸時沒有搭腔。
凱文便繼續說道:“遺憾的是,這部《顛倒》無法在大劇場內演出。”
陸時搖頭,
“沒什么好遺憾的。如果在大劇場內演出,你將來一定不好過。”
凱文好奇道:“為什么?”
陸時說:“正如你剛才自己講的,你在劇中飾演‘一個被華裔歧視的白人’,我覺得,在《排華法案》的背景下,你出演這種角色會被視為背叛。”
所以,還是老生常談的論調,
異端比異教徒更可恨。
凱文不由得沉默,
良久,
“陸教授,難怪你能寫出《顛倒》。”
陸時擺了擺手,
“凱文先生,第三幕快開始了,你回去準備吧。”
凱文從善如流地回后臺了。
看著他的背影,艾略特不由得嘆氣,說:“陸教授,對‘歧視’的本質,你比我們看得都要透徹。其本質,其實是一種區分你我,跟膚色沒有關系。”
陸時聳肩,
“‘區分你我’還是太溫和,或許應該用‘區分敵我’。”
艾略特被逗笑了,說:“不至于不至于”
這時,第三幕開始了。
第三幕是戲劇的最后一幕,在這一幕中,山姆不再逆來順受,開始反擊華人對他的不公正待遇,
他與吉米成為了知心的朋友,
在最后,吉米家宴,邀請山姆坐上了他們家庭的餐桌。
戲劇到此結束,
大幕拉上。
西奧多說:“看完這部《顛倒》,就像打了一場獵,讓人身心俱疲。”
這聽著像是褒揚,
陸時說:“看來副總統先生非常喜歡。”
西奧多搖搖頭,
“不只是我。你聽。”
眾人側耳細聽。
幾乎所有的哈佛學生都在討論劇情,
“吉米的刻畫很好,世故、圓滑、愛耍小聰明、脾氣暴躁,沒文化,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歧視白人!”
“那真的算歧視?”
“怎么不算!?”
“他為了賺錢,也能給白人打工;他為了拿到工資,也能跟白人交上朋友;他被惹毛了,甚至能幫白人打架……”
“啊這……”
雙方討論劇情,比較激烈。
艾略特說:“陸教授對吉米的處理確實非常高級。”
沃德豪斯好奇道:“這話怎么說?”
艾略特解釋:“這類戲劇一般要有正反面,或者按照陸教授的話說,就是‘區分敵我’。很簡單的道理,比如,你在談被施虐人的時候,必談施虐人;在談被侵權人的時候,也必要牽涉侵權者。”
沃德豪斯點頭,
“是的,這樣刻畫戲劇沖突才尖銳。”
艾略特問:“那吉米是真正的種族主義者嗎?”
這個答案用膝蓋想都知道,
不是。
艾略特繼續道:“所以才說陸教授的處理高級。《顛倒》的兩個主角并不是正反面。而真正的沖突,來源于《顛倒》塑造的環境,即《排盎撒法案》。”
其余人點頭,
吉米的確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反面人物。
西奧多看向陸時,
“陸教授,劇情中有一段,吉米和山姆被警察抓了,山姆給某個大人物拍了電報才脫身,這莫非是來源于你的親身經歷?”
陸時哈哈大笑,
“副總統先生真是喜歡明知故問。”
他們正聊著,演員從后臺出來,依次謝幕,
禮堂內響起轟然的掌聲。
不知是誰先站了起來,帶動著其他人也跟著站起鼓掌,
氣氛熱烈。
艾略特笑著道:“陸教授還是謙虛了,說你是‘荒誕派戲劇’的締造者,一點兒也不夸大其詞。這部《顛倒》在美國幾所高校巡演,很快就能流行起來。將來,不知有多少人要受你這位荒誕大師的影響了。”
陸時剛要說什么,卻聽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
緊接著,更多的人加入進來,
艾略特說道:“作為劇作家,陸教授,你說幾句?”
陸時只好走上舞臺,
他提高音量道:“其實,我更希望你們能記住角色,而不是我、或者演員。”
于是,學生們很配合地跟著喊:
“吉米!”
“吉米!”
“山姆!”
陸時雙手下壓示意他們安靜,隨后道:“在場的各位都是美國的精英,你們能喜歡我的戲劇,我十分榮幸。”
他環視一圈,
“我堅信,真正能打動他人的,并非這部戲劇的荒誕,而是其中充斥著的反抗精神。當然,荒誕的形式也很重要,沒有它,就無法為戲劇構成獨特的魅力。”
學生們善意地笑。
陸時點點頭,
“感謝大家的喜歡。我就說這么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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