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文豪

第280章 章瘋子

第280章章瘋子第281章章瘋子

第二天,清晨。

亞歷山大布坎南宅邸,二層客房。

陽光透過蕾絲窗簾,落在陸時微微抖動的眼皮上。

他悠悠轉醒,伸手摸向床頭,

那里有一根垂下來的長繩,連接到屋外的黃銅鈴鐺上,輕輕一搖,就有一名四十歲的大媽女仆走了進來。

她站在門口附近,

“爵士?”

陸時擺手,

“你幫我把衣服拿來,其它的事不用管。”

女仆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以往,在宅邸的客人從來沒有像陸時這般大模大樣的,

就連日本的明治天皇也如此,與大使喝下午茶的時候總是陪著一萬個小心,談完事就趕緊開溜,咖啡和點心是一點兒也不敢碰的。

陸時正相反,吃得好、睡得香,直接到了大天亮。

女仆幫忙拿了衣服。

陸時一看,發現是和服,

“嘖……”

他不由得咋舌,

“換別的。”

女仆“啊?”了一聲,趕緊道歉。

這也不怪她,

布坎南為了融入當地社交圈,也經常會穿日本服飾,

他在使館辦公室里的三幅畫像,

其一是維多利亞女王;

其二是愛德華七世;

其三便是他自己穿和服的坐像。

陸時換好衣服,在女仆的引導下下樓。

沒想到,布坎南竟然沒去使館,一身休閑的打扮,坐在餐桌旁,一邊看報紙、一邊小口啜飲著紅茶。

聽到腳步聲,他回過頭,

“陸爵士,你總算是醒了!”

說著,他掃了眼大門,

“有人在外面等你。就是昨天的那位頭山先生。”

陸時雙眼縮了縮,

他裝作沒聽見,在布坎南身邊坐下,拿起一塊面包,細心地抹花生醬。

布坎南多少有些訝異,

對方的表現,未免也太沉得住氣了吧?

陸時吃了一塊面包,

“布坎南爵士,今天沒去辦公?”

布坎南先是揮退女仆,

“我不叫你們,你們不要來打擾。”

隨后,轉向陸時,笑吟吟地說:“陸爵士在日本人生地不熟,我放你一個人自行活動,實在不放心。要是真出點兒什么問題,國王陛下說不定會親自指揮艦隊過來,炮轟東京。”

陸時哈哈大笑。

對方說的當然是玩笑,

這年頭,列強發動戰爭從來都是先射箭、再畫靶的,只要愿意找,戰爭借口總會有的。

英國真要打日本,早就動手了,

何必等到折了一個外籍KBE?

陸時說道:“布坎南爵士,你未免也太高看我了。”

布坎南攤手,

“發動戰爭確實不至于。但我可以保證,真出了那種事,日本肯定不會好受。”

陸時笑,

“你就別咒我了。”

布坎南遂將話題繞了回去,低聲道:“陸爵士,外面那個頭山先生,你了解的多嗎?說句實話,我擔心你出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那人的身上。”

陸時沒有說話,

他雙手無意識地一折,用面包裹住抹醬刀上下摩擦,隨后將面包送入嘴中。

這個動作,說明他在思考。

時間流逝著,

餐廳內一片安靜,

座鐘巨大的鐘擺發出輕微的聲響,顯得十分突兀。

布坎南有些等不及,

“陸爵士,你可曾聽說過小山豐太郎?”

陸時點點頭,

“當然。”

小山豐太郎出身日本地方門閥士族,父親曾任議員,

他在大學肄業后成為激進主義者,加入日本右翼團體“神刀館”。

1894年,清朝戰敗,派遣李鴻章赴日媾和,

小山豐太郎為了使戰爭繼續,又加上對中國人的不滿,刺殺乘轎出行的李鴻章,槍擊其左臉,但是未傷及李鴻章性命。

李鴻章受傷,國際嘩然。

此事,盛傳是頭山滿唆使所為。

布坎南說起小山豐太郎,就是在話里話外地暗示。

他撇撇嘴,

“日本人的心思,我總是猜不透。”

他又一次看向大門方向,仿佛與門外的頭山滿對視,

“被外派到這個國家,我總是寢食難安。這里的氛圍,甚至比阿富汗的戰場更讓我難以忍受。至少,在行軍床上我能好好地睡一覺,唯一要擔心的就是腳氣病。”

陸時心中卻對20世紀初的英國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上次在美國,

總統威廉麥金萊遇刺,沃德豪斯對全過程了解得一清二楚,

甚至可能比老羅斯福知道得都詳細。

這次在日本,

布坎南又知道類似的秘辛,并且言之鑿鑿。

可見,這年頭的英國情報勢力有多強。

沃德豪斯當時的原話是:“英國的事務官也不純是只吃干飯不干活的。”

說得一點兒不錯。

布坎南說道:“關于頭山先生,你還是小心應付為妙。我建議你盡量避免接觸;如果不得不接觸,那一定要做到不承諾、不拒絕、不負責,免遭其記恨。”

陸時無語,

對方說的不是渣男的“三不原則”嗎?

還能這么用的?

他低頭沉思,

頭山滿這種人,最麻煩的一點就是,人身威脅和肉體消滅都很難起到效果,

右翼分子滿腦子極端思想,

說不定,越是人身威脅人家,人家越是有快感,

越是有快感,越想搞刺殺。

至于肉體消滅……

這不是給更多的“仁人志士”制造刺殺的借口嗎?

到時候,恐怕只能千日防賊了。

陸時嘀咕:“我來日本只想交流,結果倒好,麻煩自己找上門來了。”

他看向布坎南,

“黑龍會是不是還有一個內田良平?”

布坎南愣了半晌,

隨后,他不由得佩服,

人的名、樹的影,

“陸爵士,外界的傳聞果然都是真的。你確實是天才,而且也懂政治,難怪能寫出《是!首相》那樣的驚世之作。”

內田良平為黑龍會的另一頭目,

此后幾年,正是他取代了頭山滿。

當然,對外的說法十分官方:

頭山滿為黑龍會組訓接班人之后主動退出,不再過問江湖世事,并開始靈修、寫作,同時進行慈善救濟工作。

以這種方式隱退,影響力肯定還是有的,

但刺殺什么的就不用想了。

陸時攤手,

“只要這不會影響你們在日本的方略就可以了。”

“方略?”

布坎南哈哈大笑,

“拜《日本文明的天性》所賜,大英目前在日本的方略就是,沒,有,方,略。而且,就算有方略又如何?我肯定不能讓你出事啊,否則,必然要回倫敦坐冷板凳了。”

這,就是英國外交官!

突出一個不粘鍋,

還是熟悉的配方、還是熟悉的味道。

但無論如何,布坎南說得如此推心置腹,等于把陸時當成了自己人。

陸時問:“那你準備怎么做?”

布坎南攤手道:“直接給內田先生遞個話就可以了。或者,讓他來使館坐一坐,喝杯下午茶。”

歸納言之,四個字:

公開密謀。

陰謀就是這樣,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樸素的烹飪方式,

反而那些影視劇里,動不動把陰謀搞得環環相扣,才十分離譜,

步驟越多,越容易出問題。

布坎南繼續說道:“我可是英國人。”

陸時:???

“這跟英國人有什么關系?”

布坎南說道:“對于一個騎士,你可以說他盔甲漂亮、你可以說他坐騎雄健、你可以說他扈從精悍,但你非要說他擅長陰謀詭計,那可就有問題了。”

神特么的“騎士”……

陸時都懶得吐槽對方了。

他又閉目沉思,想到了內田良平,

此人也不是個好東西。

日俄戰爭后,黑龍會和朝鮮親日組織搭上了線,

于是,在內田良平的穿針引線下,一進會開始鼓動“民眾情愿,日朝合邦”,日本也就“委屈無奈地”同意了此要求,并于1910年正式完成了吞并。

經過這一系列的“貢獻”,內田良平的名望也超過頭山滿,

頭山滿被迫“隱居”,成了名譽主席。

讓他們提前互搞,感覺還挺爽。

陸時笑,

“布坎南爵士,你不覺得我們是大惡人嗎?”

布坎南“啊?”了一聲,沒懂。

陸時解釋:“人家頭山先生還什么都沒干呢,咱就要給人搞下去,這還不惡?”

布坎南再次大笑,

“那好,陸爵士你就當咱們今天沒發生過剛才的對話,罵名我來……”

話音未落,他皺起眉頭,看向餐廳外間,

女仆正低頭站在那兒。

布坎南呵斥道:“我剛才說過,不要來打擾我和陸爵士,忘了嗎?”

女仆也十分委屈,

“大使,外面又來了兩個人。”

布坎南惱火,

“管他是誰來了?就是明治天皇在外面,也給我晾他幾分鐘!”

女仆:“……”

沒說話,但也沒挪窩。

布坎南愈加火大,

“沒聽到我的話嗎?”

女仆小聲說道:“外面來了兩個中國人。分別是孫先生和章先生,我……”

布坎南挑眉,

“中國人又怎么了?也給我晾一陣。”

他畢竟是英國駐日公使,不能因為給陸時面子,就讓下面的人搞不清楚誰是老大。

所以,布坎南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咨詢陸時的意見。

陸時也很配合,保持沉默。

但他心里已經隱約猜到來人是誰了。

女仆說:“晾不住。外面那個章先生一直在破口大罵,另外的孫先生和頭山先生則在不停地安撫,但效果甚微。”

陸時:“……”

心里更加確定來人是誰了。

布坎南滿頭黑線,

他低低地罵完,隨后道:“這樣也好,借機暫時解決頭山滿的麻煩。”

隨后,他嚴詞下令:“叫衛兵把那個章給我拘起來!讓他好好清醒清醒!至于其他兩人,直接驅離就行了,陸爵士在日本的這段時間,他們不得靠近使館和我的宅邸。”

女仆躬身,領命離開。

陸時好奇道:“布坎南爵士,把人拘起來,是準備交給日方嗎?”

布坎南擺擺手,

“不會。我們有自己的臨時監牢。”

英國在日本的勢力就是這么大。

布坎南問:“那個人,你想去見見?沒關系,我可以安排。”

陸時說:“咱們先吃完飯。”

兩人慢條斯理地吃了飯。

隨后,布坎南去使館,

陸時則在十名衛兵的護送下前往臨時監牢。

在最深處的房間,他看到了那位章先生。

章先生似乎不怕冷,內襯外面只穿了一件甚平,

他的臉龐剛毅而堅定,仿佛一尊雕塑。

有趣的是,他的嘴角似乎總掛著一絲嘲諷的微笑,像是對世事都抱著一種懷疑和批判的態度。

陸時當然認出了這個人――

章太炎,

國學大師。

也難怪敢在布坎南的宅邸門口破口大罵了。

他有個“章瘋子”的綽號,來源便是他曾親口承認自己是“神經病”。

據說,日本警察廳上門查戶口,讓他填個表格,

他竟然填寫:

出身:私生子

職業:圣人

年齡:萬壽無疆

確實是夠瘋的。

章太炎的一大特點就是誰都敢罵,以“民國之稱彌衡”名世,

他曾指名道姓地罵慈禧,“妖婆”;

罵光緒為“小丑”;

最離譜的是,給康有為寫對聯,“國之將亡必有,老而不死是為”。

章太炎之狂悖,可見一斑。

陸時在他面前坐下了。

結果,還沒說話,對方就斜吊著一對眼兒,先聲奪人道:“你就是陸時?”

陸時皺眉,

對方這個態度讓他十分不爽。

歷史人物又如何?

就這個說話的語氣,誰會給好臉色?

又不是犯賤!

陸時直接站起身,擺了擺手道:“我不是陸時。”

說完就轉過身,準備離開。

章太炎也是沒想到會遇見這種不按套路出牌的人物,心里瞬間出現了兩個選項:

A、“你是陸時!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

B、“剛才是我態度不太友好,你多擔待。”

權衡利弊后,

“陸先生,留步!”

他最終選了C。

沒辦法,

選A的話,對方肯定一走了之;

選B,自己又說不出口。

誰曾想,陸時的腳步甚至都沒有片刻的停頓,仍然堅定地往外面走。

章太炎沒辦法,

“陸先生,請……請等一等!剛才是我說話沖撞了些。”

此時的他只有三十出頭,還不像后來那般,

所以,道歉的話不是說不出口。

陸時這才回過頭,

“嗯,我想起來了,我就是陸時。”

一番話說得相當不給面子,

章太炎臉色一變再變,終究還是沒說什么。

陸時遂再次落座。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打趣道:“章先生,這里比清廷的監牢待遇要好吧?至少還能給你喝上口熱乎的。”

章太炎尷尬,

“陸先生,你似乎認識我?”

陸時說:“聽說過。”

說完便自顧自地小口啜飲起了茶水。

房間內一片安靜,

兩人之間地氣氛詭異。

章太炎嘀咕道:“那我……那我簡單地……額……我曾任《時務報》撰述,因維新被通緝,流亡日本,之后又發表《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并為《革命軍》作序,觸怒清廷,被捕入獄。總之,現在又來日本了。”

陸時沒接茬。

他知道,如果歷史不改變,章太炎后面的履歷還會有很長一串,

被捕入獄、

被捕入獄、

被捕入獄、

被軟禁、

自由和被羈押的時間大概對半開。

陸時好奇道:“你和那位孫先生是被黑龍會請去布坎南大使的宅邸的吧?”

章太炎緩緩點頭,

“是的。”

陸時了然,

顯然,還是《黑龍》會刊約稿的事。

孫先生和章太炎受黑龍會資助,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受邀過來說和,實屬正常。

陸時陷入沉思,

約稿的事情,肯定不能答應。

章太炎見他不說話,便繼續說道:“陸先生,你寫的歷史著作很多,對日本和嗤那……”

陸時打斷,

“我一般稱為‘中國’或‘中華’。”

章太炎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說道:“愚不可及!”

陸時攤手,

“你看,你又開始了。”

章太炎提高音量,

“我不是無緣無故罵你!難道你不知道,在那些喪權辱國的條約上,‘大清皇帝’與‘中華皇帝’是同一個意思?你自認‘中華’、‘中國’,豈不是相當于認了清廷?”

陸時恍然,

原來,對方的思路是這樣的。

站在一個反封建的、排外的革命者的角度上思考,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更何況,章太炎甚至還有《正仇滿論》。

暴躁老哥,極端得很。

陸時沉吟片刻,

“章先生,你可知古中國在外國人那里都有哪些稱呼?”

章太炎說道:“震旦、契丹、嗤那……‘中國’其實是我們的自稱。”

陸時笑,

“為什么會如此自稱呢?”

章太炎挑眉道:“你這是在考教我嗎?哼哼……說實話,我都懶得回答。但我感覺你后面還有話要說,所以便講講吧。中國不是單獨出現的,它與四夷成對。”

這個回答言簡意賅。

陸時說:“沒錯,我們自稱‘中國’,我認為有一種中國中心主義暗含其中。”

章太炎首次聽到這個概念,

他默默咀嚼片刻,隨后點頭道:“總結得很對。”

陸時又問:“西方人不懂這些門道,所以能接受‘中國’、‘中華’,‘大清皇帝’和‘中華皇帝’才成了一個意思。但是,為什么日本人不喜歡這么用呢?”

章太炎說道:“還能是因為什么?日本承認‘中國’便等于承認自己是‘四夷’,相當于一種自我矮化。”

陸時說:“不止如此。”

章太炎有些懵,

“還有嗎?”

他想不通。

陸時解釋道:“在福澤諭吉之后,日本開始論證清廷非中國……”

章太炎冷笑一聲,

“難道不是?”

陸時皺眉,

“這話,我們可以說,日本人憑什么說?再說了,這話也不見得就是對……”

章太炎繼續道:“事實就是事實,誰都能說!”

陸時立即回了對方一句:“愚不可及!”

章太炎:“!#¥……”

口吐亂碼。

陸時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道:“日本人聲稱,只有漢地十八省才是‘嗤那本部’,而滿、蒙、回、藏都不屬于。且不論對錯,其居心何在?”

章太炎搖頭,

“論跡……”

“夠了!”

陸時直接打斷道:“你當真不知道‘黑龍會’的‘黑龍’二字作何解釋嗎?”

此話就像耳光打在了章太炎臉上。

良久,他才說:“我不覺得……不覺得……”

后面的話終究說不出來。

陸時皺眉,

“日本人的手未免伸得太長。別人不要的東西,他就可以拿走?再說了,有誰說過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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