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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大生要擔心的無非兩件事:
學業、國家。
他們都有點兒暈,
難道說,這個叫陸時的偉大作家,真的因為在倫敦政經教書,所以對大學生有天然的親切,愿意放下民族、國家之間的成見,主動分享論文該怎么寫?
怎么會有這么好的人啊……
現場傳來各種感激的道謝。
陸時擺擺手,
心想,
東大的學生可比劍橋那幫人精好騙得多。
他看了眼菊池大麓,
只見這位總長正鐵青著臉,舉起雙手緩緩鼓掌。
這番行為明顯是違心的,
但他如果知道,陸時在倫敦讓紙媒大佬們萬馬齊喑,卻又不得不對《鏡報》大唱贊歌,或許便不會這么郁悶了。
敗給陸時,不冤。
幸好,并非所有人都被陸時折服了,
東大的教授們全都面露不滿,
如果陸時不是來自倫敦,帶著倫敦政經和劍橋大學的光環,怎么會如此輕易的贏得信任?
這幫學生仔閱歷淺,
崇洋媚外!
陸時繼續道:“我剛才講那些,其實也跟《全球高校排名》有關。以東京帝國大學現在的排名,你們必然是不滿意的,對不對?”
下面的學生頻頻點頭。
陸時便準備推銷他的影響因子,搞成真正的學術交流。
結果,下面有人舉起了手。
那是一個西化得比較徹底的日本男人,穿西裝、打領帶,
他的年齡在35歲左右,只是頭發已經有很多灰白,間雜在黑發中,梳得一絲不茍。
陸時知道此人,
他還拜讀過對方的“大作”——
《清朝興衰的關鍵》、《清國創業時代的財政》。
內藤湖南。
陸時心知,接下來才是此次交流的關鍵。
他不動聲色地伸出手,
“你是?”
內藤湖南恭敬回答:“鄙人內藤湖南,目前在《三河新聞》、《大阪朝日新聞》、《萬朝報》當專欄作家。說句套近乎的話,跟陸教授算半個同行。”
陸時不置可否,
他可不想跟對方當什么同行。
內藤湖南繼續道:“聽聞陸教授在倫敦有座私人博物館?不知,您對貴國的文物保護是怎么看的?”
陸時皺眉,想起了對方曾撰寫《應向嗤那派遣書籍采訪使》一文,
此文分兩部分,
第一部分比較學術,介紹中國歷代典籍的變遷和存佚情況,
到這兒還很正常。
第二部分卻忽然腦抽,呼吁要在中國動亂之時,將這些典籍收藏于日本,并認為這是為文物著想的最善之策。
表面上,其腦回路和大英博物館很像,
實則兩者完全不是一回事,
因為英國人知道自己是在搶劫,給出的都是借口,靠著厚臉皮來維持;
而內藤湖南是真的相信,
跟所謂的“我這么做,都是為了你好”,差不多一個意思。
兩者到底孰優孰劣,
陸時無法評價。
他說:“內藤先生,我想先聽聽伱的觀點。”
內藤湖南露出了笑容,
“陸教授,我是這么想的。既然,日本現在已經是中國文明之中心,那么……”
陸時抬起斷,
“你的前提我不認同。”
沒想到連第一句話都沒能聊完。
瞬間,現場安靜了下來,
菊池大麓不由得暗笑,
文科,果然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學科。
兩邊終究還是懟起來了!
倒要看看陸時能不能在這么多專家學者的圍攻下全身而退。
真當自己是只身赴東吳的諸葛亮啊?
內藤湖南沒說話,
此時的他,“文化中心移動說”和“唐宋變革說”都還沒成型,在學術方面只是個臭弟弟。
但東大的教授可不是吃素的。
立即有人說道:“陸教授,你可曾聽說過《華夷變態論》?”
陸時挑眉,
“知道。‘崇禎登天,弘光陷虜,唐、魯才保南隅,而韃虜橫行中原,是華變于夷之態也。’”
在場之人無不啞然,
他們能想象陸時聽說過《華夷變態論》,
可是,背誦原文也太牛X了。
教授贊揚道:“陸教授果真博聞強識。當然,我對此并不認可。”
陸時有點兒懵,
什么情況?
對方怎么自己反駁自己?
誰曾想,那人接著闡述觀點:“我認為,在‘明亡之后無華夏’之前還有一句,‘崖山之后無中國’。”
“嘖……”
陸時不由得咋舌,
對方這味兒未免也太沖了。
他沉吟道:“這個‘崖山之后無中國’出自何處?”
被問到這種問題,那個教授一懵。
卻立即有人起身打配合,
“山鹿素行!”
這是妥妥的車輪戰。
陸時心想,
自己確實有孔明先生那股舌戰群儒的感覺了。
他說:“山鹿素行是江戶前期,古學派創始人之一,武士道精神的積極倡導者。不過,他應當沒說過‘崖山之后無中國’那種話。”
這話立即招致反駁,
“陸教授,說話得有證據。”
陸時深吸一口氣,吟道:
海角崖山一線斜,從今也不屬中華。
更無魚腹捐軀地,況有龍涎泛海槎?
望斷關河非漢幟,吹殘日月是胡笳。
嫦娥老大無歸處,獨倚銀輪哭桂花。
用的是漢語。
現場大部分學生雖然懂漢學,但這首詩還是有些超綱了。
有教授道:“陸教授,請您解釋一下。這是您作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旁邊就有人嘀咕:“不對。這是清初的文人錢謙益所作,名叫《后秋興》。”
錢謙益算是名人了,
他的“水太涼”十分出圈。
陸時點點頭,
“是。我剛才所吟誦的詩是錢謙益所作。”
現場又是一陣安靜,
學生們面面相覷。
忽然,有人說:“那么說來,剛才的觀點是漢人自己也認同的?”
此言一出,寂靜被打碎。
學生們忍不住議論。
陸時張開雙臂,
“各位,先聽我說完。”
他環視一圈,說:“中國有韻詩、絕句,日本有和歌、俳諧。在賞析這類作品時,應當結合時代背景、作者心境,我想,這一點大家是不會否認的。”
如果只講詩歌,那確實可以硬著頭皮去否認,
但提到俳諧,就不得不認了。
沒人吭聲。
陸時便繼續說道:“先看錢謙益此人。他失節降清,但對明朝念念不忘,資助了多次反清復明的活動。那首詩是他在聽到南明桂王被害后寫的。所以,明白了嗎?”
很容易理解,
《后秋興》是明顯的借古諷今,
表面上說崖山,
實則,跟崖山半毛錢關系都沒有。
錢謙益只是以宋亡于元來暗喻明亡于清,針對這個朝代更替的現象,和所謂“崖山之后無中國”的內涵完全不同。
借助那句詩便得出結論,屬實是拿馮京當馬涼。
東大的師生們全都沉默了。
菊池大麓左右看看,心中焦急。
就在這時,內藤湖南又開始發話了:“陸教授對錢謙益的說法,有證據嗎?在您的言語里,錢謙益過于矛盾了。他身為明臣卻降清,降了清卻要復明。”
這個問題聽著像胡攪蠻纏。
陸時說:“不止于此。錢謙益自詡清流卻熱衷于官場名利,自夸道德卻不忠于兩朝君王。內藤先生,你可曾聽說過《貳臣傳》嗎?”
內藤湖南搖頭。
旁邊一位東大教授低聲解釋:“《欽定貳臣傳》,寫的是投降清朝的明臣。”
內藤湖南暗自點頭,
“收買人心,應該的。”
那個教授“額……”了一聲,說:“不是你想的那樣。乾隆皇帝認為,那些叛徒是有才無形之人,尤為可鄙可恥,《欽定貳臣傳》極盡貶低之能事,有羞辱之意。”
內藤湖南:???
實在理解不了乾隆皇帝的腦回路。
那個教授又道:“還有一本書,《欽定勝朝殉節諸臣傳》,寫抗清而死的明朝大臣、士大夫,不吝溢美之詞。”
內藤湖南更懵了。
難道真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過了好一陣,他才多少有些明白過來。
在乾隆皇帝的眼中,《貳臣傳》里的明朝叛臣約等于夜壺,
夜壺嘛
該用的時候拿來用用就得了,
不用的時候,誰會湊上去聞一聞味兒呢?
所以,搞一本書出來,大肆批判,別讓世人誤解清廷不重視忠誠、綱常、倫理。
但仔細想一想,乾隆皇帝好像也沒臉指責人家,
他們愛新覺羅一脈,往上數,幾十年都拿著明朝的俸祿,
自己不就是貳臣?
但這話肯定是不能講的,
因為講出來,日本也跟貳臣沒區別了。
陸時說道:“看來,內藤先生對我給出的證據還是認可的。畢竟是成文的史料,對吧?”
內藤湖南點點頭,
“是的。”
陸時有些好奇,
“那,內藤先生,你對‘崖山之后無中國’這句話是認可的嗎?”
“啊這……”
內藤湖南沒有吭聲,也不說自己是贊同還是不贊同。
但這個態度就相當于表態了。
現場響起了竊竊私語,
“內藤君莫非反對我們的觀點?”
“嘶……”
“叛徒在身邊啊。”
內藤湖南額頭上的青筋暴起。
陸時看得直想笑,
對方竟然被打成日奸了,屬實有趣。
他知道,內藤湖南曾在幾年前游歷中國,寫下《燕山楚水》的行記,
他在軍事、政治上十分蔑視清廷,認為都是已經腐朽的僵尸,極力主張日本取而代之。
但在文化上,他卻是個中國文化至上者,
他自己定義的文化母國是中國,“只要是中國的東西,什么都喜歡”,甚至強烈反對日本“脫亞入歐”的國策,認為“東洋史就是中國文化的發展史”。
因此有一個很重要的論調:
元清正統論。
日本人是外族,
元朝和清朝也是外族,
既然大家都是外族,你能“入中國”,我憑什么不能“入中國”?
這種人,是不可能認可“崖山之后無中國”的,現代人將之安在內藤湖南身上,大概是誤傳。
但現實所迫,他眼看著自己要被打成叛徒了,不得不承認,
他說:“對于那句話,我沒有特別的看法。”
陸時心中冷哼,
日本發動戰爭時,有兩個看起來互相矛盾的理論在,
一個是“元清正統論”,
一個則是“元清非中國論”,
其實目的是一致的,都是為戰爭尋找“合法先例”。
這和內藤湖南現在為了自身利益而放棄學術觀點是一樣的,
虛偽至極!
只可惜,在日本現在的這個環境下,忠誠不絕對等于絕對不忠誠,
議論聲更大了,
“什么叫‘沒有特別的看法’?不就是‘保留看法’嗎?”
“這個內藤之前去過中國,莫非……”
“我和你的想法一樣。他的心思已經不屬天皇。”
內藤湖南欲哭無淚。
現在的他還沒有后來在學術界的地位,所以被群起而攻,心態快崩了。
陸時差點兒笑噴,
萬萬沒想到,竟然還有內部分裂這個選項。
他清了清嗓子,
“各位……各位……我們繼續。關于我的觀點,還有那些論據,是否能獲得認可?”
眾人都安靜了下來,
不認可能行?
跟陸時這個中國人聊華夏文明,屬實是找不痛快。
陸時說道:“總而言之,‘日本現在已經是中國文明之中心’這個觀點還有待商榷,實在無法以此為前提進行討論。”
日本人肯定是不認的。
但陸時不給他們反駁的機會,又看向內藤湖南,
“內藤先生,你剛才想說文物的事?”
內藤湖南點點頭,
“我認為,要在清朝動亂之時,將典籍、文物收藏于日本。這是保護文物。”
陸時感覺自己又穿越了,
就在一年前,他在大英博物館和版畫與繪畫部管理人沙德尼·考文辯論過這個問題,
當時他的回答完全可以照搬過來,
他說:“那,將來某天,中國有了保護文物的能力,你會歸還嗎?”
誰曾想,
“會!”
內藤湖南連連點頭,
“當然會!”
陸時一愣,隨后徹底無語,
心里一萬匹草泥馬狂奔而過。
他忘了對方是魔怔人了。
幸好,現場的魔怔人很多,跟內藤湖南魔怔得還不是一個方向。
忽然有個年輕的學生站了起來,
“八嘎!”
砰——
一聲悶響。
學生照著內藤湖南的右臉頰狠狠來了一拳。
陸時:???
這一拳,給了他小小的日本震撼。
內藤湖南捂著臉往后退,
“你……等等!!#¥……”
因為被打掉了門牙,說話漏風,所以聽著像口吐亂碼。
現場亂作一團。
菊池大麓趕緊沖進人堆中,抱住逞兇的學生,
那個學生仍在大罵:“你個混蛋!日本是東亞之延續,是文明之火種,你怎么能……怎么能……你這個叛徒!我!#¥……”
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陸時看在眼里,心中卻忍不住吐槽,
不知道這個學生在得知后來的“脫亞入歐”國策后,還會不會覺得日本是“東亞之延續”。
與之相比,內藤湖南反倒顯得正常了,
或者說,更不正常?
陸時有些混亂,
20世紀初的日本,還有正常人嗎?
真不太好說。
菊池大麓好不容易讓現場重新回歸秩序,
但他也沒懲罰那個行兇的學生,只是說道:“陸教授,讓你看笑話了。”
陸時連連擺手,
“正常。很正常。學術討論變成全武行,我見過不止一次。例如,學的蓋爾教授和心理學的弗洛伊德醫生;再有諾貝爾獎頒獎的那段時間,科學家們也沒少打。”
菊池大麓也有聽說,
他笑著道:“還是陸教授見多識廣。”
陸時擺擺手,
“沒有,沒有。”
他無奈地轉移話題道:“菊池總長,這都干起架來了,交流還要繼續嗎?”
“啊這……”
菊池大麓更郁悶了。
本來想讓師生們圍攻陸時的,
結果倒好,讓人家看了天大的笑話,實在丟臉。
他左右瞧瞧,覺得確實沒法再進行下去了,小聲問道:“要不,聊完剛才的話題,咱們就結束?”
陸時“啊?”了一聲,
“還聊?再聊下去,我擔心內藤先生就不是掉一顆門牙那么簡單了。”
菊池大麓滿頭黑線,
確實,內藤湖南說不定會被打破頭。
但總不能這么結束吧?
傳出去,東大的面子往哪擱?
身為總長,菊池大麓只能硬著頭皮說道:“陸教授,接著聊吧。”
陸時也沒轍,
“好吧。”
他又看向嘴角出血的內藤湖南,說道:“內藤先生,那你覺得,中國該如何做才能獲得保護文物的力量呢?”
內藤湖南疼得“嘶……”了一聲,回答:“文明和人一樣,也會經歷成長、衰老和死亡。當文明發展到高度爛熟的時候,就會產生毒素,需要外來文化的沖擊來解毒。”
這話說得好聽,
解毒?
不就是戰爭?
陸時說道:“你想舉五胡亂華的例子?還是元朝、清朝?”
內藤湖南被預判走位,一時間有些發呆,
隨后,他說道:“我有一劑良藥,只是良藥苦口啊……我認為,中國應放棄邊疆、解散國防、接受外國管理。”
至于是哪個外國,用膝蓋想都知道。
學生們這才對內藤湖南有了些好臉色,
“這人也不是一無是處。”
“哈哈哈,我認可了。”
“唉,只可惜,中國人不知道我們是在幫他們。”
陸時皺眉,
“內藤先生,你就不擔心你的狂想失敗,給別人開的藥卻要自己服下?”
事實正是如此,
二戰結束后,日本的侵略擴張所得被全部剝奪,連原有的土地北方四島都被割走,
除此之外還有,
去軍事化、沒有交戰權、被駐軍……
美國士兵甚至擁有治外法權,在日本犯罪,日本無權審判,連逮捕起訴的權力都沒有,必須由美國自己的軍事法庭審判,
這是殖民的宗主國才有的權力。
所以,內藤湖南開的藥方,確實是日本自己吃上了。
他一愣,低頭沉思,
不知道為什么,陸時的言之鑿鑿總讓他有種必須信服的感覺。
然而,他的沉默卻再次被學生們視為背叛,
“我就知道,這人死性不改!”
“八嘎!”
“他怎么會出現在帝國大學的!?他憑什么代表我們提問!?”
于是,
砰——
又有人沖出來,狠狠給了內藤湖南一拳。
打得還挺對稱的,這次在左面。
內藤湖南倒在地上,左手捂左臉、右手捂右臉,十分委屈,
那模樣,仿佛要掉小珍珠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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