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不歸

第104章 夢魘

“我的兒,你睜眼看看,看我是誰?”畫娘子撫摸著宋易安的臉蛋說。她的眼中有一顆珍珠一樣的淚珠閃閃發亮。

漂亮的眼睛,簡單的發式,墨藍色的開領長裙,最重要的,是久違的細語軟聲。在宋易安的記憶里,那不是昭陽帝姬,還能是誰呢?她的手指慢慢爬到畫娘子的手心里,喚了一聲:“母親……”

畫娘子和赫連衣都愣住了,不過他們的情緒不大相同。

只能如此了。

老大夫醫術高明,幾針下去,果然見宋易安睫毛微動,有了蘇醒的跡象,只是病勢沉重,沒有完全清醒。她咳了幾聲,牽扯著肺部劇烈的疼,房間里彌漫的苦澀的藥味,讓她直反胃。

湯藥熬好了,但婢女們手忙腳亂地喂了半天,也沒能喂進去一口。換做赫連衣喂藥,宋易安也緊咬牙關,拒絕服藥。

赫連衣急出了一身的汗。

畫娘子想到了自己夭折的女兒,心疼的什么似的,聽了這么一聲呼喚,更加恍惚,一時間分不清夢境和現實。她抓緊宋易安的手,反復地問:“你叫我什么?你叫我什么……”

赫連衣是個臉皮薄的,雖心里歡喜,卻不好意思讓母親應了這個稱呼。他拿著藥碗走到宋易安跟前來,想用喂藥的方式緩解一下自己的尷尬。

老大夫又診斷了半天,捻著花白的胡須說:“不知道為什么,小姑娘戒備心極強,對所有人都很抗拒。”

“那怎么辦?”把宋易安抱在懷里的赫連衣焦急地問。

老大夫說:“老夫先給她扎上幾針,等她清醒些,再把藥灌進去。”

畫娘子的手在顫動,眼圈立時就紅了:她曾經有一個女兒,玲瓏可愛,只是因為太小,總是生病。剛到夔州的時候,也是大雨傾盆,好幾天也不放晴。她的小女兒染了風寒,渾身滾燙。他們一家人四處奔波,朝不保夕,很難穩定下來給孩子看病。孩子起初沒日沒夜地哭,沒過兩天,就哭不出聲了,之后,眼睛也睜不開了。

正如面前的這個小姑娘。

她的女兒如果還活著,差不多也這么大了。

宋易安注意到了赫連衣的存在,眼神一跳。

赫連衣今天穿著一件白色翻領長衫,領子和袖口處鑲著鵝黃色的邊。若是在旁人看來,這件衣服極能襯出赫連衣的氣質,讓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可放在宋易安的眼里,就不是這樣了。

當初宋詡在宋易安面前殘殺昭陽帝姬的時候,穿著也是那么一件白色翻領的衣裳,領口和袖口鑲著黃色的邊,唯一不同的,就是宋詡的衣服上,到處都是祥云暗紋和玉龍花樣。

但宋易安神志不清,根本分不出區別,只覺得眼前這個人與當年的宋詡別無二致。

宋易安躲開了赫連衣攙扶的手,警惕地看著他。

赫連衣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指著送上的藥碗說:“我喂你喝藥。”

宋易安的眼睛徒然睜得老大,雖然她看不清楚對方的長相,一句話也不說——對待宋詡,她當然不說話——她的腦袋里嗡嗡作響,耳邊好似有一個女子悲戚地慘叫著。那個女子是誰,只有宋易安知道。

赫連衣只當宋易安怕苦不愿喝藥,哄她說:“你不是說要去看三峽嗎?把藥喝了,病就好了,你病好了我就帶你去。”

誰知道宋易安表現的更加害怕。她忽然抽出手,一把打掉了藥碗。藥碗掉在地上,立時就碎了,藥湯也撒了一地。一屋子的苦味。

宋易安強撐著抬起頭,難看的臉色帶了怒意。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她喘著粗氣聲嘶力竭地說:“你……你別癡心妄想了,我什么也不會告訴你!你殺了我母親,我會讓你身敗名裂,我要讓你遭萬世唾罵、永世不得超生!”

此言一出,屋里的人俱是震驚。別人不知道緣由,只是害怕,赫連衣卻知道,宋易安把他當成了誰。

身敗名裂,萬世唾罵,永世不得超生。她咒罵的人,是當今天下地位最尊貴的人,殺伐果斷,一言九鼎。但在宋易安的眼里,恐怕就是一個滿是陰謀的劊子手,是她今生今世的夢魘。

赫連衣明白了,在那么強烈的仇恨面前,宋易安是永遠無法放下的,既然無法放下,她必定竭盡所能地復仇。誰都有可能變成她手里的一把刀,包括赫連衣。

既如此,那么宋易安千里迢迢跟著他來到夔州,其目的,他曾經想要忽略,現在卻要探究了。

赫連衣雖不會照顧人,好在鎮定穩重。他先安排跟著畫娘子過來的婢女馬上出去找大夫,接著招呼下人們打一盆溫水過來。

水很快送了過來。畫娘子搶先一步,浸濕了帕子,給宋易安擦拭額頭、臉頰和身體。她的動作那么輕柔,好像眼前的姑娘,真的是她的女兒。

聽母親這樣猜測,赫連衣不禁擔憂起來。回想到宋易安昨天晚上臉頰紅紅的,回房之前沒精打采,確實像是病了的樣子。昨天他沒有往心里去,此時此刻,頗感后悔。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赫連衣用力敲了幾下門,依然沒有人應答,便運足了力氣,把門踹開了。

赫連衣和母親幾乎同時跨進了房門。

宋易安跟昨天一樣,斜躺在床榻上,身上蓋著的棉被揉做一團。沒有脫衣服,連頭上的簪子都沒有摘掉。

畫娘子把兒子推到一邊,湊近了去看宋易安的情況。宋易安沉在夢里,覺察到有人靠近她,呼喚她、搖晃她,但眼皮重的像兩塊大石頭,怎么也抬不起來。她的體溫高的嚇人,臉頰通紅,額頭上黏糊糊的,是一頭的冷汗。

大夫是畫娘子最信得過的那一位,輕車熟路,來的很快。老大夫望聞問切之后,確認這是傷寒,但宋易安身體虛弱,又滿肚子心事,所以格外嚴重些。因為發現的實在太晚,寒癥已經侵入肺腑,若要根治,怕是需要靜養很長一段時間。

在畫娘子的認知里,一個尋常的女孩子,靜養的時間是充足的。她滿口應下,央求老大夫開藥。為了保險起見,畫娘子沒有馬上把老大夫送走,而是請求他多留一段時間。

不得不說,畫娘子的這個決定是英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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