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不歸

第131章 謚號

推開宋詡寢宮大門的那一刻,宋易安總覺得眼前的場景有點不真實。她好像活在一個夢境之中,若多踏出一步,夢就碎了。

于是她極其小心地邁著步子,用盡全部力量去驗證周圍景象的真實性。她的手指攥得極緊,那只只會握筆桿子的白皙的手指,此時正緊緊地提著宋元吉血肉模糊的頭顱。

那顆頭顱還滴著血——不只是血,還有一些宋易安辨識不清楚的粘稠液體。那些液體混合著墜落下來,在光滑的地面上描出一條令人毛骨悚然的線條。

宋易安不怕死人。

也對,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活人才可怕。

所以她提著那顆頭顱,好像提著一個燈籠那么簡單。

宋詡在床榻上躺著。他在昏睡,但還殘留著微弱的意識。他知道自己病勢沉重,胸口悶得喘不上起來,頭也撕裂一般的疼痛——他,怕是要離開了。

他極其怕死,他珍愛生命。不過他只愛自己的生命,旁人的,他還要掂量掂量。

他怕死,尤其怕自己死了之后,還要遇到那些不想遇到的人。

他不想見的人很多,比如他的原配妻子,委委屈屈地活了一輩子,到頭來什么都沒有享受到,好不容易留下了宋元吉這個骨血,還被他褫奪太子之位,往后在被人的嘲笑與白眼中了此一生。這個女人,怕會像活著的時候一樣,低聲的絮叨,像個距離他不遠不近的蒼蠅一樣吧。

那些周朝的遺臣,在建國之初聒噪的很,一封一封的征討檄文像秋天的落葉,散的整個長安城到處都是,鬧得翊朝頗為尷尬。宋詡便大開殺戒,將那些人定為罪人,滿門抄斬,就算是襁褓嬰兒也沒有放過。那些人定在地獄里等待著他呢。

還有,還有,宋詡最不想提及的人。

葉子希,周朝最后一位公主,曾經執掌朝政的昭陽帝姬,也是——他的情人。

那個女人實在太傻,總是把愛情想得那么美妙。怎么可能?世上有什么感情是純粹的?連父子兄弟都可以自相殘殺,更何況是沒有血緣的男女呢?

她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宋易安。宋易安這個孩子,就算是到了現在,他生命快要結束的時候,也看不透她。她應該是個聰明的孩子,卻總要藏著自己的聰明,藏著自己所有的能力。她就像是一個被自己裹在繭子里的飛蛾,明明有一雙翅膀,偏要縮好了不露出來,給自己掙得活下來的資格——但如果她真的露出來,會怎么樣呢?

葉子希應該會為這個孩子驕傲吧。至少宋易安活下來了,這一點,就比她的母親強百倍。

葉子希死了十年了。

她是個無情的女人,在漫長的十年當中,時時闖入他的夢里。起初還在對他笑,忽然又疾言厲色甚至瘋癲起來,伸著血淋淋的手來抓他。她就是個游蕩在他身邊的孤魂野鬼,時時刻刻糾纏著他,總想抓住機會撕咬他的靈魂。

宋詡承認對不住葉子希,但他半點也不后悔。或許他愛過她,但這微弱的愛意,怎么比得上君臨天下的誘惑呢?

宋詡迷迷糊糊地胡思亂想著,又聽到周圍慌亂起來,很多人在跑,或呼朋引伴,或單槍匹馬——可不管怎么樣,他們都忘記了他,忘記了他們的主人還在病榻上無人照顧。

他想坐起來,喝止那些人,告訴他們“在宮中肆意喧嘩,成何體統”,然后讓人把他們拉出去杖斃。可他用盡全力,也只是讓喉頭動了動,眼皮都沒能翻起來。

這讓宋詡更加焦躁不安,更加憤怒惱恨。

姚德爽呢?董貴妃呢?他的貼身大太監呢?

他忽然聽到了廝殺聲,還有雜亂的兵器碰撞的聲音。他耐著性子聽了聽,終于慌張起來。

這種聲音已經太久沒有聽到了。上一次聽到,還是在周王朝的皇宮里。那一次他贏了,得到了整個天下。

這一次又是誰呢?

好一會兒,聲音停息了。寢宮的門被打開,發出輕微的聲音。有人走進來,步伐有些緩慢,也很輕巧,像是一只被剪了指甲的小貓。

那人走到床榻邊,一點也不懂禮數,竟直接坐在床沿上,一條腿直楞楞地豎在宋詡的耳邊。

何其放肆!

更讓他憤怒的是,那個人隨手拿起一旁小茶幾上的早已涼透了的茶水,肆無忌憚地澆在宋詡的臉上。

宋詡被這涼茶澆的一機靈,嗆了兩口水,竟真的醒了。

他病勢沉重,剛睜開眼睛的時候,只能勉強看出一個輪廓來,并未猜出那個折磨他的罪魁禍首到底是誰。

坐在宋詡床邊的那個人瘦瘦小小的,身上穿著一身黑色的薄甲,靴子也是黑色的,身后似乎有個披風,或許也是黑色的。

這樣的天氣還要穿黑色的衣服,也不嫌熱。

那人身上有一股刺鼻的腥味,刺激的他直犯惡心。

黑色薄甲、血腥!

難道是……忠武衛?!

這個想法甫一出現在他的腦子里,便嚇出了他一身的冷汗,精神被逼的好了不少。于是他強迫自己睜大了眼,一定要認清來者的身份。

宋詡看清了。

那個穿著黑色薄甲的瘦小的年輕人,梳著利落的頭發,好整以暇地俯視著他,看那樣子,像是在執行審判。

是宋易安。

宋易安?她憑什么審判他?!

她竟然穿著忠武衛的服侍,這是要做什么?!

“喂!”宋易安將宋元吉的頭顱隨手一丟,手肘墊著腿,手腕撐著下巴,明明是一張似笑非笑的臉,卻給人一種難以抗拒的寒意。

宋詡打了個寒顫,但他不想承認,他害怕了。他也是第一次聽到宋易安的聲音,是一個妙齡女孩的聲音。

宋易安說:“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你醒了?我正想著,你若是醒不了,我該給你定一個什么謚號。伐?戾?暴?毒?惡?你覺得哪個適合你?”

宋詡:“……”

“嗯,看來你也不滿意。要不這樣吧,等舅舅復國稱帝,我就向他給你討一個‘隱’字做謚號吧。我要讓后世人再也不想提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