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宏死了,戰死了。在飽受了戰爭摧殘之后,在被家族榮耀壓垮之后,死在了十八歲的那個夏天。
他戰死之后,靖邊王江家,再無一個男丁!
他的血還沒有干透,他的身體還殘存著溫度,這副滿是創傷的身體被姐姐抱在懷里,還如那個能說說笑笑的孩子。
可是他的眼睛閉上了,再也不能睜開。
他還沒有上學堂的時候,就曾經舉著小拳頭張牙舞爪、信誓旦旦地告訴姐姐,將來長大了,要保護姐姐,誰要敢欺負姐姐,他就張大了嘴巴咬他。江寒笑著問他,如果宏兒老了呢?成了老爺爺、牙齒都掉光了呢?江宏一本正經地回答:“那……那姐姐就快跑,宏兒抗揍!”
多么小孩兒氣的話。
他沒能活到牙齒掉光的時候,他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十八歲的那一年。
江寒和江宏,是手足也是戰友,在父親去世的六年多里,苦苦支撐、扶持前行。他們是對方的依靠,也是對方活下去的意義。
江寒與江宏最后一次見面,是在晉王府的葳蕤館里。那天,他剛安撫了不同意與晉王府聯姻的將士們,回來葳蕤館和姐姐告別,說要去送和親的公主。他帶來了鹿肉,嬉皮笑臉的,變著法子逗姐姐開心。江寒還記得,這皮猴子故意從小凳子上跌下來,摔個屁股蹲,還像個孩子一樣吵嚷、撒嬌。
他說他看上了曲紹家的女公子,讓江寒下聘。
豐厚的聘禮已經準備好了,里面藏著他們的母親留給兒媳婦的傳家寶,可想做新郎的大男孩,又去了哪里呢?
江寒曾想,江宏就是她的天,有這一片天空,萬事萬物才有色彩。如今,她的天塌了,她便開始企盼,這個青面獠牙的凡世,毀滅了吧……
毀滅了吧,一百多年的榮耀!
毀滅了吧,涼薄可笑的朝廷!
毀滅了吧,讓人厭倦了的冰冷的戰場!
毀滅了,她就可以沒有顧慮地去見江家的先人,就可以沒有痛苦地守著她的小弟,就能輕松逃離不能左右的婚姻和帶著歉疚的承諾。或許幸運一些,她還能拉著她愛的那個男孩,與他相約下一世的見面,或許還能為后人寫一段平凡又甜蜜的故事。
沒有了江宏,這個世界還剩什么呢?
京城里沒有溫度的房子,還是朝堂上莫名其妙的指責?
所以,還是毀滅了的好……
匆匆趕到的蘇淮嬰,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面:跪在地上的江寒滿臉是淚,卻沒了哭聲,
一雙眼睛毫無光彩,整個人一動不動,好似被抽走了魂魄。她的懷里躺著一個滿是鮮血的尸體。尸體被鮮血包裹住,若不是他手上拿著“河清”“海晏”雙刀,外人幾乎無法認出尸體的主人是誰。
這具尸身穿著鎧甲,可惜已經殘破得不成樣子。被江寒死死地摟著,卻不能有一點掙扎,曾經閃閃發光的眼睛,此時被眼瞼蓋著,不能有一絲的顫動;或喜或悲、或怒或笑的英氣十足的臉,也最終消失在了京城無數少女的夢中。
那個孩子是在無數人的期望中長大,終于又在無數人的注視下消亡了。
姐弟二人的周圍,躺滿了尸體,插滿了刀劍。滿地的鮮血與天邊的紅霞相比,不知道哪個更燦爛,哪個更刺眼了。
到處都是靖邊王府的士兵,每個人都跪著,上身挺直,頭卻低垂著。他們在為首領的犧牲而哀痛,同時也應該在為一場曠日持久又毫無保留的忠誠而惋惜吧。
到底還是晚了,到底還是功敗垂成。
蘇淮嬰躊躇了好一會兒,終于鼓足勇氣,緩緩走到江寒面前去。距離她越近,便越能感受到她的絕望和痛苦。好不容易想好的安慰,剛涌到嘴邊,又被濃烈的悲傷打碎了。
他用什么安慰她?這個世上,還有誰有資格安慰她呢?
讓她“節哀”嗎?讓她“珍重”嗎?讓她“向前看”嗎?
她已經一無所有了,還怎么“節哀”?怎么“珍重”?怎么“向前看”呢?
在那樣的人面前,你倒不如和她一樣,盼望著塵世毀滅,盼望著黑夜降臨,盼望著一切生命歸于沉寂。
時間過得真慢,每一個呼吸都那么艱難而漫長;時間又過得真快,風動、沙動、血流動,都需要耗費時間。蘇淮嬰便在著又快又慢的時間里,等了江寒許久。
“寒兒……”蘇淮嬰終于等不了了,用略顯沙啞的聲音喊她。
江寒似乎嚇了一跳,從痛苦中醒來的時候幾乎忘了剛剛發生了什么悲慘的事,直到低頭看見那張鮮血凝固的臉龐,觸摸到已經冰涼的體溫,才知道塵世還在,她卻失了靈魂。
“寒兒!”蘇淮嬰又喚了她一聲。
江寒循著聲音抬頭望見蘇淮嬰,用袖子胡亂擦了一把臉上的淚,反倒把手上和衣服上的血漬抹到了臉上,讓那張蒼白的小臉越發顯得恐怖。眼前逐漸清明,她像是看到了救世主,騰出一只手來,拉住蘇淮嬰的手。蘇淮嬰這才發現,江寒的手比江宏的手,溫度一點也不高。
“寒兒,你……”
江寒嘴唇動了動,起初沒能發出聲音,在試驗了幾次之后,才斷斷續續地說:“宏兒睡了,我叫不醒他。他很聽話的——你幫我叫醒他……”
蘇淮嬰:“……”
“他一會兒就醒了,是不是?”江宏用渴望的眼神等待一個答案。
“……”蘇淮嬰眼圈紅紅的,卻不敢落淚。他不知道該不該打破江寒好不容易構造的夢。
強壓下心里翻滾的悲傷,蘇淮嬰說:“把宏兒害成這樣的人還活著。寒兒,振作一點,你還有很多事要做。”
是了,是了。她有很多事要做。
洛河得逞了,江寒不會原諒他。
佛家總說,冤冤相報何時了。江寒承認自己沒有那么寬廣的胸襟,她只知道,血債只能由血來償還。
江寒拉著蘇淮嬰的手,說:“你說的沒錯。平仲哥哥,宏兒就交給你了,替我把他……好好地帶回去。”
“你呢?”
“我?”江寒的眼前又浮起一層白霧,“我要把洛河的腦袋帶過來!”
三五第一小說網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