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不歸

第316章 安葬

走啊。

走到最后,容慕之竟然覺得有些享受了。他從來沒有在如此長的時間里和江寒獨處過,更何況江寒沒有和他爭吵,甚至沒有故意冷落他。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埋怨她,也可以毫不保留地對她說任何他想說的話。

你還挺沉的。容慕之說。

走啊,走啊,走啊。

或迎著朝霞,或靠著落日,或當著烈陽,或頂著冷月。

自從失去了代步的工具,容慕之便將江寒背在了身上。江寒其實也沒有那么輕,明明是皮包著骨頭,怎么還有那么大的分量?哦,容慕之明白了,因為江寒的身上背負了太多的東西,就算她死了,靈魂步入輪回,那些東西,她也不肯輕易扔掉。

傻丫頭!

被人背在身上,你是不是第一次啊?除了晴兒,我只背過你——嘿,別得意!容慕之說。

下輩子就別遇到我了,看著你別扭。容慕之說。

容慕之還在原野上走著,深一腳淺一腳的。路途是那么漫長,讓他怎么也看不到曙光。

日夜交替,從來不會為誰停留。

古人說,天若有情天亦老。蒼天一如混沌初開時那樣,故而,它是個無情無義的東西。

街道上零星的行人和巡邏的士兵瞧見了,都覺得詫異,覺得害怕,但是誰也不敢阻攔他們,由著他們踏碎長安的街道,登上離開的路。

天還算不上冷,但容慕之覺得冷極了。他猜測是因為自己失血太多,可他并不在乎。他要去一個地方,必須去,一刻也不能停留。

路程為什么要那么漫長?在容慕之的記憶中,好像并不是這樣。他幾次意識模糊,頭暈目眩,但都用遠方的目標來誘惑自己,讓自己保持清醒,讓自己抱緊江寒,盡管江寒的身體已經變冷、變硬。

如果真的遇到我,能不能好好跟我說話呀?容慕之聲音發顫,說。

容慕之說,似乎江寒就能聽到,只是她用沉默在應答他,像往常一樣。

眼前就是山陰城的城門口了。

容慕之感覺自己的兩條腿沉重極了,快要邁不開了,像被綁上了兩個沙袋,晃晃悠悠的。他的眼前有很多藍色和黑色的光圈,讓他看不清前路。

但他還在固執地說著,他說,就認為江寒一定能聽得到。

“看到了嗎,前面就是山陰城了。就是在這里,我失去了風晴色,也是在這里,我遇見了你……”

山陰城一如往昔,孤零零地佇立在遠處。

在山陰城的城外,容慕之被北狄人重重圍困的時候,江寒帶著兵馬出現在了他的面前。面對容慕之的質疑,江寒高昂著頭,把大軍師的架子擺得很足。容慕之看不慣任何一個在他面前不順服的人,所以那個單薄的身影,深深地刻在了容慕之的心上。

但他馬上失去了品味那個身影的心思,因為很快,就在山陰城城內,他珍愛的風晴色被刺客刺殺身亡。事件的矛頭指向了江寒。

從此,故事就變得百轉千回,像一出戲,jing彩,卻悲哀。

所以容慕之固執地要把這件事畫一個句號,好像回到了始發地,事情就返回到了遠點,一切復雜的情感,就可以被遺忘,一切多余的故事,就能夠被抹除。

風晴色還是風晴色,江寒還是江寒。

容慕之撐著最后一口氣,將江寒埋在了山陰城的城外,荒草作伴,孤零零的墳包上,沒有墓碑,更沒有墓志銘。好像指揮縱橫無敵的西北野戰軍軍師,只是一個街頭杜撰的人物,從來沒有來過,沒有在冰冷的世上走一遭。

埋葬了江寒,容慕之也沒有了維持生命的力氣。他毫無形象地躺在了他為江寒堆起來的墳包上,頭重腳輕。

他一生愛干凈,只穿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襪,只愛瀟灑的姑娘、淳厚的酒釀。如此以天為蓋地為廬地躺著,為了一個什么都愿扛在身上、一點也不灑脫的小姑娘,還是頭一遭。

他累極了。

無論是風晴色還是江寒,都安靜地躺在他為她們安排好的地方,在厚重的土地之下,就是蘇淮嬰,也會有一方安息之所。可容慕之沒有。沒有人給他入殮,沒有人給他埋土。他暴露在陽光和沙塵之下,過不了多久,就會成為一具腐臭的尸體,招來野獸啃食、蟲蟻侵擾。最后,他的骨頭都腐爛了,被大風吹得觸目驚心。

或許有一天,某位行人經過,分辨不出墳內的枯骨和墳外的衣衫,便笑著指著他們,說:“許是生前落魄,許是罪惡滔天,人啊,做成這個樣子,真是可笑。”

容慕之也覺得可笑。在這當著風的笑聲中,他閉上了眼睛。

戰馬不中用了,兩個人的重量讓它不堪重負,更何況它已經奔跑了一天一夜。它再也支撐不住,轟然倒地,將容慕之和江寒狠心地扔在了荒郊野外。

容慕之抱著江寒,狠狠地摔在地上。容慕之體力不支,眼看著江寒的頭撞在地面上,立時多了個窟窿。

永平王之子容辭,是當初江寒推薦給容慕之的,很少夸贊別人的江寒,在容慕之面前只夸贊了這個孩子。在甘州的時候,容慕之見到了那個孩子,有勇有謀,果然如江寒說的那樣。容慕之覺得,讓他做皇帝,很好。

只要是江寒看中的,都很好。

他要帶著江寒走了。

從誰的手里奪下了一匹戰馬,容慕之已經想不起來了,總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馬上離開京城,和江寒一起。

江寒脖子上的傷口深得駭人,血將她素色的衣衫染得面目全非。容慕之的白衣也布滿了血,襯著他的臉更是蒼白。

只是這個窟窿里沒有冒出血珠來,因為江寒,早已經成了沒有靈魂的尸體。

容慕之慌忙跑過去,將江寒搶到懷里,唯恐她疼了,殊不知他們兩個人,有痛覺的只有他。

秋風卷著落葉,卷著枯草,卷著沙塵,一股一股地吹刮著,時遠時近,卻不會消失。那呼呼的聲音,像是女人在哭訴經歷,像是男人在哀婉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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