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月初一。
終于,一個個迫不及待的酒樓掌柜,在打聽了徐家莊的搬遷地址后,皆是罵罵咧咧地趕來。
長路迢迢,又加上天氣燥熱,待趕到馬蹄湖邊,許多掌柜都已經是汗流滿面。
有人借著山高路遠,試圖壓價。被徐牧干脆利落地劃掉名字,又嚇得急忙諂聲討好。
“豐城李家酒樓,三百壇,定金三百兩,另交一千二百兩。”
“澄城俊儒酒樓,五百壇,定金五百兩,再交二千兩。”
姜采薇坐在臨時搭建的木屋里,旁邊站著周遵和兩個青壯,銀鈴般的聲音,鏗鏘有力。
取了酒的掌柜們,雖然一臉老大不情愿,但實則心底樂開了花。醉天仙銷路極好,放在酒樓里,一轉手就敢賣十兩一壇,多的是富貴老爺們來消遣。
眼看著這十幾個掌柜,便要拱手告辭。
徐牧使了個眼色,不多時,陳盛便小跑了過去,循著每個取酒的掌柜,發了一張自寫的文書。
“陳頭領,這是?”
“我家掌柜說了,下一月再來取酒,帶著這份文書來,便多送五十壇。”
這一下,十幾個掌柜,皆是臉色狂喜。五十壇,換成銀子的話,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了。
“自然,列位都是徐家莊的老客,應當的。再者,列位若是能介紹其他的掌柜,每訂了一百壇,我等也會送十壇。”
“好!好啊!徐坊主大氣!”
掌柜們更是欣喜若狂,今日剛好是月頭,如他們,都懶得去湯江了,那些個酸酒,著實沒甚的意思,連貪酒的老徒子,都不屑喝。
唯有這醉天仙,最搶手了。
“徐坊主,告辭告辭!”
“我等的訂單,還要多多勞煩徐坊主了。”
徐牧笑著拱手,一一作別。
實則這一輪收到的訂單,至少掉了近一半,只有不到三千壇。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離開了湯江城的酒市,他早已經考慮到了這等情況。
現在最重要的,是趕緊讓醉天仙,徹底打開內城一帶的市場。
“東家,都走完了。”
徐牧點了點頭,造私酒的生意,終歸是有四大戶這座大山在,任重而道遠啊。
多走幾步,徐牧倒了一碗茶,送到姜采薇面前。原本正在錄冊的姜采薇,驀然抬了頭,隨即臉色微微羞怯起來。
“徐、徐郎。”
“錄了冊,便歇息一下。我這會要出外頭,你有無需要的東西。”
“徐郎又要出去?”
“要出,該買馬匹了。”
如今整個徐家莊,只剩下三匹狄馬,外加一匹烈馬,著實不夠用了。
姜采薇想了想,急忙跑回屋里,又匆匆跑了出來,繼而,將一個精致的小瓷瓶,送到徐牧手里。
“金瘡藥?”
姜采薇紅臉點頭。
徐牧心頭微暖,當年他出城收糧,不過晚歸了些,面前的小婢妻,就敢提著一把老柴刀,站在城門邊的巷子等他。
“我收著了。”徐牧輕柔一笑,“在莊子這邊,真遇著禍事,便往后山跑,去問呂奉,他懂尋路。”
這些話,分明就勸不動,但徐牧就是忍不住要說。
不說了,心里會懸著石頭,他更期望,小婢妻能聽他的話。
“徐郎,還有袍甲!”
徐牧認真點頭,張開了雙手,讓小婢妻像以往一樣,一繩一索地幫他系上。
而后,又披了一件長袍在外。
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但好歹說,是安穩了一個人的思念。
“走了。”
轉過身,徐牧吹了一聲響哨,正帶著孩子在湖邊踩水的司虎,滿身濕漉地跑了過來。
另有周遵帶著一騎,共兩騎人馬,跟在馬車前后。
“牧哥兒,往哪?”
“渭城北。”
去了牙行,徐牧還打算再去長陽一趟,見一眼老伙計周福,順帶著想些辦法,把醉天仙推出去。
好歹是大紀國都,都來內城三個月了,還不曾去過一輪,有些說不過去。
當然,如果一切沒有意外。
有意外,則另說。
馬車外,小路并不好走,雨天泥濘,晴天漫塵。徐牧已經有了鋪路的打算。路子一好,不僅略去了出入馬蹄湖的耗時,還能讓那些來取酒的掌柜,多舒服一些。
但在大紀鋪路,所需要的公證和資源,又是一大堆,只能稍稍再講了。
“司虎,莫急,還有時間。”
“牧哥兒,我想吃渭城老巷的羊骨肉。”
去渭城北,估摸著要在渭城休息一夜。這司虎,真是怕自己少吃了一頓。
塵煙漫漫之中,老馬車帶著二騎,四平八穩地往渭城而去。
掌燈之時,馬車終于駛入了渭城。一路的奔波,再加上天氣燥熱,讓同行的四人,都不免有些乏累。
托了周遵去尋田松,余下的,便都按著司虎的意思,去了老巷那邊的羊肉館子,先點了半條羊身。
羊肉還未滾香,周遵便已經騎著馬,載著田松趕了過來。
“小、小東家。”
田松趔趄下了馬,連身子也站不穩,若非是周遵趕緊扶住,估摸著都要摔了。
“田兄,這是怎的?”徐牧皺了皺眉。
此刻的田松,滿臉盡是淤腫的傷口,一條手臂似乎折了,總是藏在袖子里。
連樸刀的刀鞘都不見了,只用一張又污又黃的油布裹著。
“田官頭,怎的!”正在啃羊骨的司虎,也驀然氣怒,抹手而起。經過上輪的事情,在他的心中,田松便等同于老友了。
“哪個動你?你且說,我幫你揍人!”
“無事的。”田松哽咽了一句,擺著手,趔趄走入了館子里。
田松不說,徐牧也不便追問。但大致猜得出來,應當是官坊那邊的事情。
“田兄,若是不嫌棄了,便棄了公職,來我的莊子里,月俸不會少。”猶豫了下,徐牧試探開口。
和司虎一樣,這一刻,他也把田松當成了邊關老友。上一輪的殺榜,沒有田松的幫忙,那道坎會很難過。
“公職棄不得,若非如此,我便不會拼著罪身,去做個小官差了。”
“我父便是官家的,死于一場剿匪之中,我從束發之歲開始,便想著吃一份官家糧俸,帶刀抓賊,保國安民。”
“但以前,好像走歪了的。”
嘴巴開裂,一時張不開。田松便在酒碗里浸了雙筷子,讓酒水順著筷子,滾入他的喉頭。
干烈的咳嗽聲,適時而起。
“我父說,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北狄終不還。但我先前,是個狗吏啊!哪兒來的征戰沙場,我從望州逃了的!像鼠輩一般逃了!”
田松揉著眼睛,揉了許久,只覺得自己有些矯情,干笑了幾聲后,急忙要敬酒。
在場幾人,都紛紛舉起了酒碗。
剛吃了一碗,田松又捂了臉,淚珠子從指縫間滲了出來。
徐牧靜靜看著,并沒有阻止,也沒有相勸。
在很久以前,他以為像田松這樣的,內心里并無家國。但現在才發現,讓這些人病了的,大體上,并非都是他們自己,而是這個,早已經污濁不堪的天下皇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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