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時說著,頗為無語,世人皆苦,可也并非是世人皆修羅。
“你的身份,是我母親在臨終之時,告訴我的”,沈觀瀾沒有惱,神色平靜的看向了鉤吻。他這種貴族般的矜持,像是一下子踩到了鉤吻的痛腳一般,激得他猛的跳了起來。
沈觀瀾冷眼瞧著,卻是嘆了口氣,“母親之前也不知曉這事兒,她生了我之后,在月子之中,根本無暇顧及府中妾室,生子之事。”
“直到母親給我選藥童,需要查每個孩子的過往之事,方才發現了你的不同尋常之事。她沒有同父親提,沒有用,也不關她的事,畢竟你是父親的兒子,卻不是她的兒子。”
“她從未跟我說過這事,是后來,楚王府找了好些人來,我才認出了你,想要招你進府。那會兒,牽機方才告訴了我你的身世。不然的話,我一個毒師,為何要尋一個學針灸的?”
“我只毒人,解毒。并不是救人的郎中,是因為你是我的弟弟,方才看顧于你。沒有想到,這竟然讓你生出了惡心。不好意思,你也并沒有什么天賦。”
“人們通常管能夠照方子開藥的人,叫做學徒。而管照著前人方子畫瓢的,叫做郎中。只有自己個寫出新房子的人,方才稱得上師。”
沈觀瀾說著,走到了鉤吻的面前,“沈家對我的幫助,說實在的,并不大。因為他們想要的,不過是能中進士,可以走仕途壯大家族的人,我這樣的人,只是他們的絆腳石,是異類。”
“若非有母親護著,我也是學不了這些他們眼中的旁門左道的。是以你說沈家金山銀海堆出了我,我不同意。我不欠他們的,也早就同他們斷絕了往來。”
“是以,那個人中了毒也好,死了也罷,同我都沒有什么關系。若非要說拿銀子供了我的,那只能是阿羨了。可是我也不欠阿羨的,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我沒日沒夜的在小樓里弄這種毒藥,都是為了救阿羨。我阿爹死了,那便死了,左右這個爹,有同沒有,并無區別。可是阿羨死了,這個世間,便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你看,做嫡出的公子,也沒有什么好的……我這么說,顯得我得了便宜還賣乖。我們從一出生,立場便是不同的。是以永遠都沒有辦法對對方感同身受。”
沈觀瀾說著,神色嚴肅了起來。
“作為你的哥哥,我沒有什么好對你說的,我也不配教訓你。可是作為藥師,我不得不同你說,你毒死你的仇人,這沒有什么。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便是。”
“可是,我們不能拿人來試毒,因為一旦開了這個口子,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到時候,看著像是,其實已經是鬼了。”
沈觀瀾說完,沉默了許久,過了好一會兒,他方才對著夏大人行了禮,“大人,如今真兇已經抓到了,這里沒有我什么事情,我便先回去了。阿羨的病好了,也不需要我了,我想要回去,睡上幾日幾夜。”
夏大人點了點頭。
沈觀瀾見狀,一瘸一拐的朝著門口走去,周羨一見,立馬沖了上去,扶住了他,“我送你回去。你胡說什么呢?我不需要你治病的,但是我還需要你這個朋友!”
“嘿嘿,你剛說啥來著?我供養了你,那你是不是得管我叫爹呢!”
沈觀瀾哼了一聲,袖子一甩,“滾!我自己個回去!牽機!”
池時看著他的背影,挑了挑眉頭,她想著,一轉頭,一巴掌又拍在了那鉤吻的頭上,“暗河的密室,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一個小藥童,哪里來的銀錢,打出一個同沈觀瀾一模一樣的鐲子?”
鉤吻呆愣愣地,過了許久,方才遲鈍的抬起了頭,“我為了鍛煉自己的醫術,經常在外給人義診,認識了許多三教九流的人,聽他們說了很多事,其中就包括那暗河底下有密室。”
“說是密室,其實也不是。就是很多年前,那些工匠鑿開來,累了便在里頭休息的地方。河道太潮濕,還會有蛇蟲鼠蟻……”
“至于銀鐲子,我先給那銀匠的母親下了毒,又救了她……于是那銀匠便給我打了一個一樣的。”
“是么?沈觀瀾冷血得很,不會救你親爹呢,你開心不開心,我瞧著你,好像并不怎么開心。”池時眼眸一動,又問道。
鉤吻苦笑著搖了搖頭,“若是那個老東西被毒死了,我當然開心。可惜呢,人家是貴人,便是沈觀瀾不出手,也有宮中的太醫保命。要是我不知道的就好了……”
“要是當年,木家人就待在莊子上,沒有回到府中來。我也沒有在沈觀瀾跟前伺候就好了。那我還能夠心平氣和的做木桐。沈家有那么多公子,我都不恨,唯獨恨了沈觀瀾,你知道為什么么?”
“因為我不知道其他的沈家公子,是如何生活的。可是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沈觀瀾。我想要的父親也好,我想要的財富也罷,他都視為糞土。我嫉妒他……我恨不得我自己就是他……”
“老天爺是有多恨我,讓我在惡日出生,被父母所拋棄還不夠……還要生出這么一個人來,承托我的悲慘,承托我的可笑。我以前彎著腰,叫他公子的時候,心中有多尊敬他……”
“知曉真相之后,我便有多恨”,鉤吻說著,捂住了自己的臉,“那些人……我不該殺!可是我太嫉恨了。我這樣的人,死了之后,應該被投到畜生道里去吧。”
池時聽著,搖了搖頭,“沒有那么快的。通常要先去閻羅殿里,刀山開膛,火海燒毛,再去油鍋里炸上一炸的……做菜你會吧?同那個差不多的。”
鉤吻驚恐的看了池時一眼,往后退了幾步,扶著一旁的大柱子,干嘔了起來。
池時無語的翻了個白眼兒,對著夏大人草草的行了禮,大搖大擺的走了出去。周羨一瞧,點頭示意,然后追了出去。
京兆府的人對池時這個常客已經十分熟悉了,見了她都熱情又恭敬。
周羨跟在她的身旁,遲疑了片刻,問道,“你覺得鉤吻沒有說出全部,這案子背后還另有深意?”
池時腳步未停,“兇手是鉤吻沒有錯,沈觀瀾被陷害了也沒有錯。”
“鉤吻第一次的供詞,旨在做兩件事:第一,表明沈觀瀾同沈家決裂,再無情分,他只對你忠誠;第二,把沈觀瀾的父親中毒之事,擺上了臺面。這事兒一旦過了明路,沈觀瀾就必須給他解毒。”
“不是主動去解毒,而是被逼著去解毒。嗯,鉤吻可真是恨沈父,恨沈觀瀾呢!”
“我只是個仵作,把我有證據的事情,都擺在了公堂上。這個我沒有證據,就是推斷。你覺得有深意,他就有深意。你覺得沒有,他就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