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羨一聽,對著池時點了點頭,還是徑直的去了陳婆子的屋子,從那床邊取下來了一個皮質的腰帶,拿了出來,“寬窄同死者腿上的傷痕,是一樣的,而且里頭還有許多。”
陳婆子一瞧有些得意地說道,“很蠢笨吧,隨便糊弄兩下,他們就相信這玩意能夠讓他們雄風大振。你見過在枇杷樹上綁根繩子,就能夠讓旁邊的梨子樹生出桃子來的嗎?”
“可能他們家的父母在懷著孩子的時候,祈求得太過厲害,所以老天爺就從他們的腦子里抽了二兩肉,做了命根子。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既要了命根子,自然就沒了腦子。”
若不是這陳婆子是兇手,池時簡直要啪啪鼓掌。
旁的不說,她這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論述,她深表贊同。
“沒錯,你殺的這些人,的確是一團團的爛泥巴,粘在鞋底都要說一句晦氣的水平。可是,你并不是什么老天爺,也不是刮泥巴的人。”
“你殺死了他們,并沒有讓自己變得高尚起來。他們最大的錯誤是不思進取吸血姐妹,而你最大的錯誤是隨便殺人……你覺得若是去了地府,誰的罪過更大呢?”
陳婆子一愣,笑容僵硬在了臉上。
“百樣米養百樣人,你站在他們姐妹的立場上,自然覺得吸血小鬼死不足惜,可站在他們母親的角度看呢,她們會覺得那是她耗盡了一生的力氣,方才生下來的珍寶。”
“你覺得自己是替天行道了,替人排憂解難,幫助姐妹脫離苦海。可是旁邊那間屋子里的孩子呢,若是他知曉你害死他的父親,讓你的親弟弟替你頂了罪,他是否覺得,你是正義呢?”
“律法就是不讓一個人陷入這樣的困局:張三覺得他有死罪,張三就殺死了他;李四覺得他應該流放三千里,李四沒有辦法復活他,怎么辦?把他的尸體流放三千里么?
王五覺得,他不但無罪,反倒有功,是個救世主。這時候應該怎么辦呢?從千里之外把他追回來,然后尸體立在神壇之上,受萬人朝拜么?
這個時候趙六出現了,趙六說,我覺得他有死罪,應該斬首……然后呢?趙六把他的尸體從神壇上拖下來,砍掉了腦袋……如此往復……”
“這就是你所謂的正義的世界么?張三李四王五趙六,是不是都應該同你一樣,沾沾自喜,自得自己做了替天行道的好事?”
陳婆子臉色一白,低下頭去,她抿了抿嘴唇,“我有罪?我有什么罪?都是他欠我的!”
陳婆子說著,神情有些恍惚了起來,“我家中窮苦,阿爹是爛酒鬼,阿娘是個神棍。她生了五個女兒,方才生了我弟弟。窮人家哪里養得活這么多孩子?”
“阿爹沒有錢喝酒,把我五妹妹賣給了拍花子付了酒錢;小弟年幼時生了病,把三妹妹賣去了大戶人家做丫鬟。窮就窮,他們還指望著唯一的男丁能夠出人頭地,于是送去了私塾。”
“束脩哪里來?哈哈,把我賣去了青樓。我離家不過是方寸之地,站在小樓上,就能夠瞧見我的阿爹阿娘擁簇著我的小弟,他們會給他買好吃的胡餅子,上頭一定要有好多的芝麻。”
“芝麻若是不夠,小弟會生氣,阿娘就會同那小販大吵起來。我在樓上看著,想著我阿娘什么時候為了我據理力爭過呢?大概是在把我賣去青樓討價還價的時候吧。”
“再后來呢?小弟到了適合婚配的年紀,他瞧中了一個好人家的姑娘,需要好些聘禮。于是我爹我娘,豪爽的把我剩下兩個妹妹都賣了……”
“他們在街上遇到了我,那時候我去給了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兒做妾。手里頭有幾個銀子,阿爹阿娘沒有女兒可以賣了給我小弟用了,那么聰明的他們,當然有同我親密了起來。”
陳婆子說著,笑著流出了眼淚,“入夢人就是我,當年我從母親口中,聽到了她們的夢境,于是一個個的殺人,陷害了我小弟。”
“你們不知道,那一天有多jing彩呢!我給小弟下了藥,讓他絕了后,然后又給他唯一的兒子,下了毒藥……”
陳婆子說著,指了指那個拿著鐵鍬鏟雪的小男孩所在的屋子里。
“我問我阿爹阿娘,你們說,是要你兒子承認自己是殺人兇手,向我們五姐妹以死謝罪;還是讓你們的孫子去死,讓陳家從此絕了香火?”
“哈哈哈哈”,陳婆子有些癲狂了起來,“你們是沒有看到,當時他們跪下來朝我磕頭的樣子。我一直以為,我阿爹阿娘愛的是他們的兒子,可我不知道他們心中只有香火……”
“太諷刺了不是么?我小弟替我頂了罪,我阿爹阿娘倒頭就生了重病,很快就死了。剩下我一個人帶著我們陳家唯一的香火……”
陳婆子說著,捂住了自己的臉。
“是,我有罪,可是我并不后悔。身為入夢人,我至少救了八個,陷入在噩夢里永遠走不出來的姑娘。你說的那些律法什么的,我沒有讀過書,也是不懂的。”
“便是聽懂了,那也不是像我這種人,有資格去操心的事情。我……”
陳婆子說著,身子一顫,她透過指縫,朝著門口看去,先前拿著鐵鍬的那個孩子正站在門口,手中還拿著一個暖手爐……
“陳正,姑母不是叫你在屋子里待著么?”
孩子見所有人都看著他,臉微微一紅,“我想著姑母剛剛在外頭掃了雪,手凍得很,便送了暖手爐來……不然……不然要生瘡了。”
見陳婆子一臉的淚痕,陳正突然一怔,快步的跑了進來,站在了陳婆子的跟前。
“你們是什么人,不要欺負我姑母!姑母你怎么了?你們要是欺負我,我就去京兆府告官了!”
陳婆子一聽,一把抱住了那孩子,嚎啕大哭了起來。
從陳家出來的時候,雪終于停了。
門口的人山人海之中,傳來了痛苦的哀嚎聲,這應該是輸得當褲子的;還有哈哈的大笑聲,這是有八九是買對了的贏家,還有那興致勃勃如同說書的,這是看熱鬧的……
人聲鼎沸,震得蓮花巷里紅梅樹上的雪花,都紛紛落了下來。
池時看著這般場景,無語的搖了搖頭。
曹推官押著那陳婆子走了出來,陳正拽著她的衣角,眼巴巴的看著她。
池時上馬車的腳步一頓,轉頭看向了她,“你叫什么名字,總不能有人的名字,便是陳婆子吧。”
陳婆子眼睛紅彤彤的,她先是看了看外頭不知道何時聚起的人海,然后認真的看向了池時,“我都快要不記得我的名字了,我阿爹阿娘沒有給我取名字,他們就叫我大妞,下面還有二妞三妞……”
“后來去了青樓,她們叫我知瑤。我自己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叫陳姍姍。因為我認識一個姑娘,父兄都很疼愛她,我想,姍姍一定是一個好名字。”
“從來沒有人問過我叫什么名字,也沒有人在乎我叫什么名字,如果非要叫,那你叫我陳姍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