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康侯府?”
“是,”下人答道,“說是侯府老太太差人送來的,原是故人之物。”
說著,他恭敬地將托盤中的錦盒呈上。
顧君寧的雙肩一顫,身體僵硬。
她假作不經意地掃了那只錦盒一眼,直覺盒子里的東西和前世的顧瑜有關。
韓中堯低嘆道:“放著吧。”
韓徹瞥了下人一眼,示意他退下。
房間里重新陷入先前的沉寂。
顧君寧心有余悸,忙低頭從藥箱里找出針袋,垂眸掩飾此刻復雜的心緒。
韓徹的聲音淡淡響起。
“那就有勞顧大夫為祖父施針了。”
韓徹盯著她,似笑非笑。
她回敬了他一個看孫子的眼神。
兩人都沒說話,韓中堯緩緩抬起頭,低喚了一聲“顧大夫”。
施針的過程異常安靜。
韓中堯閉著眼,神情放松,仿佛對她格外信任。
結束后,顧君寧推說,她行醫經驗尚淺,對國公爺的癥狀尚有不解之處,需查閱家傳醫書后方能對癥下藥。
顧君寧猶豫了片刻,在老人的輪椅前俯下身。
但哪怕近在咫尺,以他如今的目力,也無法看清她的容貌。
他費勁地張大眼眶,臉上竟浮起孩童般的茫然無措。
那三個字,像是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
老人的精神傾頹下去,又不知有什么支撐,艱難地轉動著眼珠,像是想看清她的模樣。
“……國公爺。”
韓徹答了聲“是”,命人送祖父回房。
顧君寧剛要走,身后突然響起老人低啞的聲音。
“多謝了,顧……大夫。”
顧君寧咬住舌尖,繃緊臉龐,強忍酸楚。
“祖父,您今日也累了。”
終于,韓中堯垂下眼,語氣慈愛地說道:“十三,替我送顧大夫回去。”
一時間,她竟不知,那句多謝,是說給她,還是說過他的顧瑜。
韓徹看著她,她看了他一眼,然后俯身朝屋內長長一揖,算是還禮。
老人再無多言。
她愣了一下。
韓徹的身形也猛地頓住。
顧君寧回過頭,從門框里向屋內看去,只見白發蒼蒼的老人坐在輪椅上,遙遙看向她離去的方向。
韓徹笑了笑,將他撈起來抱在懷里。
韓羽摟著他的脖子,眨巴著眼,看清顧君寧的臉后,咯咯笑道:“我認識你,你是‘娘子’。”
她對這個稱謂頭疼不已,板著臉道:“叫姐姐。”
屋外兩人一同離開,穿過數重院落屋舍,一路沉默不語。
“十三叔!”
花圃里突然躥出個小肉團子,扭著肉乎乎的小身子撲向韓徹,抱著他的大腿不肯松手。
一大一小同時抗議起來。
“你非要與他同輩,就跟著叫我一聲叔父。”
韓徹恣意笑道:“我,最寵后輩。”
韓徹斜了她一眼,教侄子說道:“她姓顧,你叫她‘顧姨’吧。”
“什么啊?”
“可她明明是姐姐……”
奶娘并幾個下人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接走韓羽。
韓徹送顧君寧出了府,坐進馬車,囑咐車夫送她回去。
她坐穩后,他卻不急著走。
顧君寧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要是五十年前她沒死,那今日就該換他給她請安,恭恭敬敬地叫她祖母。
“公子爺,哎,小羽少爺快下來……”
“后日。”
“那好,”韓徹冷笑道,“這兩日,你便好好在家開方子。”
她聽出他話里隱隱的威脅。
那只勁瘦修長的手,挑起厚厚的車簾,讓她完全暴露在他的視線中。
他的神情雖淡,但那目光直直落在她的臉上,卻灼灼地炙得她雙頰滾燙。
“藥方何時開好?”
說著,他放下車簾,命車夫駕車離去。
回家后,顧君寧尋了紙筆,用左手提筆,歪歪斜斜地擬好藥方。
她將幾味重要的藥分別寫在不同的方子里。
這讓她有些不快,竟沖淡了心中先前的酸楚。
“不然呢?”
韓徹輕嗤一聲,淡淡道:“你要什么書,我都給你搬來。以后你就不必離開韓府了。”
顧叔陵跪坐在書案前,就著一盞忽明忽暗的油燈,正在認真地伏案抄書。
“二哥,你還在溫書么?”
“……嗯,”他好像怕被發現一樣,匆匆掩上書,推開紙墨抬頭道,“寧寧,你怎么來了?”
寫好后,她又在每張紙上補了幾味常用的藥,信手在下面寫了用量。
等到晚上,顧叔陵房中亮起燭火,她這才拿著幾張藥方去找他。
她敲了敲門,走進房間。
其實,她今日聽聞孟氏派人送東西過來,特地留心多看了幾眼。
那只錦盒既窄且薄,能放進去的東西不多。
而且,那日孟氏能認出她的字,韓中堯必然也能認出來。
顧君寧在他身邊跪坐下來。
“今日我去定國公府出診,回來后,便為國公爺擬了幾張藥方。”
“但我字丑,”她故意做出幾分忸怩的小女兒態,“怕拿出去惹人恥笑,這才想請二哥幫我謄抄藥方。”
她將幾張藥方一并交給顧叔陵,眼角的余光掃了一眼案上的書。
顧叔陵剛才太過匆忙,好幾頁紙張散在一旁。
她一眼看出,他并非在寫夫子留下的功課,而是在替人抄書。
就算沒有孟氏送錦盒這一出,她也早已計劃好,要以旁人的筆跡來混淆視聽。
顧叔陵并未多問,微笑道:“何時要?”
“明晚。”
“二哥……”
顧君寧心中一酸,啞著嗓子喚了他一聲,又不愿當面拆穿他。
“寧寧,”他的笑容溫暖,“你這幾日定然累了,以后……”
京城里的書齋常以微薄的報酬,雇傭寒門學子為其抄書。
顧叔陵儼然想抄書補貼家用。
書案上的紙張墨跡未干,已有厚厚一疊,被他死死壓在手肘下。
顧叔陵無奈地答道:“知道了,嬸娘也早些歇著吧。”
馮氏站在窗戶邊,等了片刻,見他還不熄燈,嘴里嘟噥道:“現在燈油多貴啊,這燒的都是錢吶。”
顧君寧聽不得她絮叨,搶先吹滅了油燈。
屋外突然傳來馮氏的嚷嚷聲。
“二郎,都戌時了,屋子里怎么還亮著燈呀?”
“別看書了,趕緊吹了燈睡覺,啊!”
她看得出,顧叔陵的雙眼早已熬得通紅。
“二哥,”她把他拉到窗邊坐下,“我給你揉揉眼吧。”
她熟練地按摩起他眼睛周圍的要穴。
窗外的馮氏滿意地嘆了口氣,掌著蠟燭快步走開了。
顧叔陵起身推開后窗,讓進一屋清涼如水的月光。
月光下,那張清俊的臉有些憔悴。
顧叔陵眉頭一皺,很快又松開了。
他像是累極了,聲音輕輕的,仿若夢中的呢喃,“那幾張藥方,明日我帶去學塾給你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