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品天成

第107章 心上的疤

十多年前,大魏滅國,大蕭建國。

前朝尚藥局奉御顧珣依然留在宮中,負責照料淪為階下囚的末代魏帝。

魏帝雖主動退位,但高祖對他頗為忌憚,仍然派重兵看守,不準他離開禁苑半步。

顧珣是唯一可以出入禁苑的宮外人。

起初幾年,顧家如履薄冰。

后來,看守逐漸松懈,高祖不時宴請魏帝作陪,眾人都以為魏帝能在深宮禁苑中得享天年。

沒想到,魏帝突然發病,一夜暴斃。

顧珣當場被抓走,刑部很快判下來個“玩忽職守”的罪名。

時任尚藥局醫正的顧紹安冒死為父親求情。

他提出,魏帝之死必有蹊蹺,懇求刑部徹查再判。

顧紹安帶著血書去的。

這一去,他也被投入獄中,與父同罪。

當時,與顧家交好的醫師無人敢站出來為顧家父子說話。

魏帝下葬后,刑部匆匆判父子倆終身監禁。

從此兩人再沒踏出天牢半步。

那時候,顧二爺剛娶妻,但家中一片慘淡。

沒過幾個月,顧紹安的發妻莊氏臨產,因種種波瀾,她身心俱損,生下顧君寧后便撒手人寰。

顧家的風波尚未結束。

不到一年,天牢的獄卒來傳話,說是顧珣在獄中觸壁身亡。

但顧家攤上的案子干系重大,上面不準家人為案犯收尸,命獄卒只管棄尸荒野。

顧二爺冒險為父收尸,被獄卒當場發現。

他被抓后,馮氏辛苦拉扯兄妹二人,照顧婆母,到處奔走求人無果。

過了十來天,顧二爺被放回家。

全家抱頭痛哭,不敢再提。

他大病一場,病好后就變了一個人。

那個時候,顧叔陵雖然還小,但他記事早,小小年紀就明白家中不易。

這幾年,他雖從未在妹妹面前提過這些往事,但他一直在暗地里調查顧家的案子。

當年的故人都不在了。

他查得很艱難,但好在總算查出些眉目。

涉及宮廷,他不敢聲張,也不敢告訴顧君寧。

直到他意識到,讓顧君寧從別人口中得知,或許會比他想的更糟糕。

與其放任她亂猜或是被誤導,不如由他這個哥哥親口告訴她。

“寧寧,事情就是這樣。我雖未能查清案情全貌,但接下來可能每一步都會更加艱險。”

顧叔陵的意思,她當然明白。

只要顧大爺一日待在牢里,那這根刺,就仍然扎在當權者心頭。

顧家平白蒙冤,但這冤,并非靠真相就能洗刷。

“二哥,寧寧知道了。”

這些,她都記下了。

兄妹二人相處下來,一直頗為默契,談話時往往點到即止。

顧叔陵知道妹妹并非沖動莽撞的性格。

“你要是想知道,以后我查到的,都會告訴你。”

“只是寧寧,”他緩緩嘆道,“答應我,你有什么想法,都不要瞞著我,好么?”

顧君寧點點頭,突然想到什么,忍不住問道:“二哥,那大哥他,和此事也有關系嗎?”

她大哥……

素未謀面,不知去向。

顧叔陵清雋的臉龐上浮起朦朧而傷感的神色。

“今晚就不要再問了。”

這是他心上的一道疤。

十四年了。

這道疤仿佛已經結痂,但只有顧叔陵知道,傷疤下面的血肉早已潰爛發黑。

留下這道疤的,不止他一個。

一夜北風。

顧母聽不清外面的動靜。

她年紀大了,耳朵背,隱約聽到祠堂里有哭聲,但又以為是風灌進破舊的堂屋,吹得嗚嗚作響。

摔斷的腿雖還未完全康復,但她已能自己抱住腿慢慢挪下床。

今晚馮氏在隔壁照顧顧二爺,不會有人來找她。

她披著外衫緩緩下了地,費勁地從床底掏出個小盒子。

盒子外漆剝落,露出些許木質。

顧母顫抖著手打開盒子,盒子里赫然臥著一只幼童的虎頭鞋。

小小的虎頭鞋,放在掌心剛好可以握住。

鞋子紅紅綠綠的,早已褪色。

她捧著那只虎頭鞋貼在胸口,忍不住埋頭哽咽起來。

這只鞋子,屬于她的另一個孫子。

“是祖母害了你……”

顧母趴在床邊,用盡全身力氣,將哭音憋在喉嚨眼里。

虎頭鞋變得像滾炭一樣燙手。

老人溝壑縱橫的臉上,緩緩流過兩行渾濁的眼淚。

她低喚道:“伯陵,伯陵啊……”

這一夜仿佛格外漫長。

馮氏幾次替顧二爺用濕帕子擦臉,換井水浸過的帕子替他敷額頭。

雖然三娘說二叔只是氣急攻心,歇息兩天就好,但她怎么也放心不下。

趁著顧二爺昏睡,她偷偷跑回房燒香,跟她供著的神仙菩薩求情,讓她替丈夫生這場病。

顧二爺不喜歡她求神拜佛。

但除了漫天神佛,山野精怪,她也不知道她還能去求誰。

馮氏回房時,顧二爺仍然雙眼緊閉。

這張臉,老了不少。

以前,媒人替他說親,說他長的俊,又高又瘦,讀過書,認識好多字,還打理著家里的藥堂。

馮氏不信。

她一個小商販家的姑娘,沒念過書,不會彈琴跳舞,不會下棋作畫,連大字都不識幾個,那么好的小子,怎么可能看上她?

她大嫂吳氏打趣說,該不會是媒人瞎說,顧家老二沒準是個矮胖麻子臉。

馮氏害怕了,整晚睡不著覺,爬起來求神仙賜她個沒麻子的相公。

直到顧二爺假裝來買布,偷偷和馮氏見過,馮氏才放下心來。

人瘦了點,但精神。

那張臉,斯文清秀,一看便是讀書人的臉。

她心里歡喜得開出花來。

但她家長輩嫌顧二爺沒福相,顧家拿不出多少聘禮,想把她嫁給殺豬匠家的兒子。

一向唯唯諾諾的馮氏第一次撒潑打滾,又哭又鬧,拿上吊威脅爹娘,非顧二爺不嫁。

這些,外人都不知道。

她歡歡喜喜地嫁進顧家。

那時候的顧二爺,年輕俊秀,一說話就臉紅,斯斯文文的。

馮氏嘴角噙著絲笑,看向躺在床上的中年男人。

“相公啊,你以前長的多好看啊。”她替他理了理鬢邊的頭發,“你老了,我也老了。”

嬌紅的事,她不是不惱。

但這些年顧二爺是怎么扛過來的,她比誰都清楚。

她心疼她挑的夫婿。

她心悅那個清瘦斯文的翩翩郎君。

他變了,但他還是她相公。

馮氏坐在床頭打瞌睡,絮絮叨叨地跟他說她的心里話。

她沒有看到,顧二爺的眼角劃過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