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國公府。
顧君寧見到韓中堯時,他正坐在窗前,望著白茫茫的雪地出神。
“國公爺……”
她行過禮,上前給老人診脈。
但韓中堯并沒有伸出手腕,而是用慈愛溫和的目光看著她,微笑道:“好孩子,來,過來些。”
他的身軀單薄如紙,臉上毫無血色。
北風一吹,他偶爾咳嗽,就像要將破碎的肺都咳出來一樣。
顧君寧的心不住地往下沉。
以定國公的身體狀況,就算安心調養,也不過一兩年的光景。
何況,他已再無留戀,一心想要追隨故人而去。
韓中堯吃力地笑笑,問了她吃的用的,家中生計,又囑咐她,以后可與韓徹多來往。
她知他在交代身后事,但她沒有點破,佯裝歡喜,順著老人的意思乖巧點頭。
冬雪未融,銀白的積雪反射出清冷的光。
雪光映著她的臉龐,白瓷般的肌膚吹彈可破,愈加襯得那雙眸子清澈動人。
韓徹遠遠站在廊檐下,看著祖父慈祥地和她說著話。
她好似一株白梅,幽靜清麗,與周圍的白雪蒼松相映成畫。
她的美,是一種浸潤的美,安靜潤澤,春風化雨,并無奪人聲勢之感。
但她立在雪地里,皚皚白雪便成了一幅畫卷。
韓徹驚艷于她的美貌,這種美,融于山水,融于萬物,卻能令周圍的一切倍添光彩。
他看到顧君寧從懷里取出一疊封好的信,恭謹地交到祖父手中。
祖父低頭看信,雙手竟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不知是不是雪地的反光讓他眼花,他好像看到祖父的眸子里閃過些許晶瑩。
很快,顧君寧起身告辭。
他等在庭院門口,送她離開,問起剛才她交給祖父的東西。
“我前些時候收拾家中舊物,在祖輩留下的醫書里,發現幾封信,信封上寫著什么‘煩弟珣兒轉交韓中堯’。”
顧君寧解釋道:“顧珣是我祖父的名字。這些信,應是我姑祖母所留。”
只是韓中堯回京沒多久,顧珣便獲罪入獄了。
后人自然不知此事。
若不是顧君寧從祖輩遺物中翻出來,這些信恐怕要隨著顧家堆積如山的醫書塵封。
她這番話,說得淡然平靜。
韓徹默默聽著,淡淡掃了她一眼,“是么?”
他的語氣并無半分試探。
顧君寧早已習慣了他這副深不可測的樣子。
也不知他信,還是不信。
送她到大門口時,韓徹停下腳步,低頭看著她的臉,微笑道:“十五那日,上元燈節,與我一起,如何?”
顧君寧頓時頭疼不已。
又是上元節。
自大魏起,上元燈節早已成了有情人私會的日子。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這些旖旎佳話,她怎么可能不知?
別的日子倒也罷了,哪怕韓徹約她去過七月十五,她也沒什么好猶豫的。
但龍八剛約過她,被她一口回絕了。
要是她跟韓徹一起出去,被龍八看到,不知會生出什么誤會。
她可不想夾在這兩人中間遭人非議。
韓徹似乎不急,神情淡淡的,像往日那樣,波瀾不驚地看著她,等她回答。
他的臉極為英俊,眸子深邃漆黑,定定地望著她時,好像要將她揉進眸光里。
薄唇微微抿著,帶著似笑非笑的意味。
顧君寧深吸一口氣,勉強笑道:“多謝十三郎抬愛。”
韓徹反應很快,已經聽出拒絕的意思。
“跟龍八?”
她趕緊搖頭道:“不是不是,我已與我家兄長約好,讓他帶我出去看燈。”
韓徹聞言,輕嗤一聲,狹長的眸子瞇起。
“兄長?”他的尾音拖長,嗓音低沉悅耳,偏又帶著一絲嗤笑,“那便算了。”
顧君寧走后,韓中堯一口氣讀完了所有長信。
是阿瑜的字啊!
是她的口吻……
一字一句,猶如故人言笑晏晏,娓娓道來。
在信里,他陪顧瑜一起,看遍了大好河山,嘗遍了人情冷暖。
每個字都像是顧瑜念給他聽。
看完最后一封信,信紙已濡濕了不少。
他握著信,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最后幾行字上。
顧瑜說,今生已無緣,但求與堯郎定下百年之約。
三生石畔,奈何橋上,彼岸花旁,兩人百年之后再求一見。
若她先走了,她便要游遍幽冥彼岸,絕不會在橋頭癡等。
待他活到一百歲,她自會在忘川河邊等他。
但在那之前,他若來了,她便惱他,一惱之下絕不再見他。
落款是“顧家阿瑜拜手”。
韓中堯反反復復看那幾句話。
他又哭又笑,喃喃說好。
這些,的確是阿瑜才說得出來的話。
阿瑜待人溫婉和善,但她的性子比誰都倔,她說了不見,那定然不會見他。
韓中堯心中焦急,忙大聲叫下人進來。
下人驚慌失措,忙跑進屋。
“去,給我端藥來。”
這是多日來,韓中堯第一次肯服藥。
韓徹在門外見了下人,心中驚喜,但又覺得奇怪。
顧君寧走之前,特意留了新的藥方,讓他交給下人盡快煎好。
她似是料定,定國公會重拾生機。
韓徹越來越覺得她有趣。
人剛走,他已經想要再見她了。
正月十五,上元燈節。
顧君寧早已和二哥說好,請他帶她出門賞燈。
一年中,唯有這幾晚可以通宵達旦,夜游不歸。
顧叔陵只當她孩子心性,想也不想便一口答應下來。
到了那晚,天剛黑,馮氏便催促兄妹倆出門。
外面比除夕夜還要熱鬧。
千萬盞彩燈高高掛起,猶如一條發光的游龍,盤桓在墨藍的天空下。
街上游人如織,歡聲笑語,接連成海。
顧君寧挽著二哥的胳膊,緊緊貼著他,以免被人群沖散。
花燈如晝,香車寶輦。
今夜,朱雀大街上豎起幾棟高高的燈樓。
燈樓下,花枝招展的宮女和樂伎且歌且舞,衣香鬢影,滿頭珠翠,在夜色中璀璨奪目。
還有舞龍的,雜耍的,耍猴斗雞的,穿行其間,來來去去,熱鬧極了。
行人們紛紛駐足觀看,拍手大笑。
在這樣的氛圍里,顧君寧心情自然輕快,不時指些新鮮的東西給哥哥看。
顧叔陵溫和地笑著,帶她上前,與早已等在燈樓下的男子見禮。
“靈均,抱歉,我們來晚了。”
“無妨,我也剛到。”
燈火中,聞西舟對顧君寧微微一笑。
“顧妹妹,今晚我與你們兄妹結伴同游,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