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明月。
彎彎曲曲的山路盤桓而下，一眼看不到盡頭。
路旁開滿不知名的細碎的白色野花，肆意而熱烈地鋪滿山道，好似一匹展開的綠底白花絹帛。
山腳下，遙遙看去，京城萬家燈火交織如海。
今夜天晴，天空中繁星璀璨。
但韓徹覺得，沒有那顆星星會比身邊女子的眼眸更明亮。
此時，兩人都沒有騎馬，松松牽著韁繩，并肩緩步走在山路上。
剛解決了一件極為棘手的危機，顧君寧的神情放松，唇角帶著絲笑。
韓徹與她說話時，別過臉，深深地看她幾眼。
“上次的事……是我唐突了。”
他指的是與她置氣，嘴硬胡說一通的事。
顧君寧搖搖頭，只是笑笑。
韓徹沒有再說什么。
一時間，兩人皆靜默無語。
但這沉默，卻并不令人感到不適，反而有種淡淡的默契和融洽。
哪怕誰也不說話，待在一起也不會尷尬。
山風徐徐，樹葉呢喃。
馬蹄聲輕輕叩在泥土路面上，慢而悠然。
嗒，嗒嗒……
顧君寧的心跳也跟著柔緩下來。
月光將兩人并肩而行的影子拉得很長。
不知為何，她內心涌出無限柔軟。
她忍不住抬眼看向韓徹。
少年初長成，面容年輕而俊朗，棱角分明的線條，已帶著幾分祖輩的堅毅果敢。
他的臉，雖和韓中堯年輕時不算相像，但緊抿的薄唇和鼻翼兩側的陰影，又讓她感到莫名熟悉。
記憶中的兩張臉，似乎重疊在一起。
她突然想到五十年前，顧瑜離京時，走的也正是這條山路。
那年的她形單影只，僅攜了個隨身包袱，騎馬飛也似的離開這個傷心之地。
兜兜轉轉，五十年后。
和韓中堯流淌著同樣血液的少年郎，卻牽著白馬陪在她身邊。
兩人安靜徐行，走的不是去路，卻是歸路。
“對了，我還未曾謝你。”顧君寧放緩聲音，悠悠道，“今日，你不問緣由，及時出手相助，換了旁人……”
沒人做得到。
她沒將話說完，韓徹卻微微笑了。
“你也沒去找別人，不是么？”
他的聲音清越，宛若風送浮冰，卻隱隱帶了絲絲成熟男人的低沉。
顧君寧不禁抬頭看著他的臉，恰好遇上韓徹低垂的目光。
那雙鳳眸里星河燦爛，好似深邃的海，揉進三千星光。
兩人相視一笑。
冰雪消融。
她信他，而他也信她。
今日顧君寧冒著天大的風險，第一個想到韓徹，瞞過所有人，只向他一個人求助。
韓徹一聽到她來了，便立刻猜到她可能有麻煩，匆匆出來見她。
只需她一句懇求，他就毫不猶豫地幫她護她。
這份信任，在任何時候都彌足珍貴。
兩人先前在屋頂上置氣斗嘴，好像打定主意一輩子不理對方。
但若真的遇上事，哪還有半分糾纏不清的小兒女情態？
顧君寧原先的顧慮都徹底打消了。
她對韓徹的信任又深了幾分。
他是個知輕重的人。
而在韓徹看來，何嘗不是如此？
她獨立果斷，恩怨分明，既懂是非，又非草木。
這般心思剔透的女子，他自然頗為欣賞。
韓徹甚至想過，若她是個男兒，他定要與她結伴江湖，策馬同游，把臂看盡似錦河山。
但她是女子，那他……
月光下，少年微微紅了耳根。
顧君寧沒有發現，笑盈盈地問他說：“世子爺，那，我們便算和好了？”
“你叫我什么？”
“……韓郎君？”
韓徹低下頭，見身邊的小女子笑容狡黠，機靈可愛。
狐貍一般。
他勾了勾唇，故意拖長聲調道：“嗯？”
顧君寧笑了笑，這才慢慢吐出那幾個字。
“十三郎。”
“不是。”
他深深望進那雙秋水般的眸子里。
那次，她喚他“徹郎”的聲音，又軟又嬌，低吟淺唱般。
僅僅兩個字，教他骨頭都酥了半邊。
但顧君寧卻裝出一副懵然無知的樣子。
“那你接著叫我‘顧大夫’好了。”
韓徹冷冷一笑。
下一瞬，她的手腕被他一把捉住，緊緊握在滾燙的手心里。
男人溫熱干燥的肌膚，砥礪著她柔嫩的手腕。
顧君寧呆了呆，人已被猛地帶到他身邊。
“顧大夫？”
他的鼻息溫熱，輕輕灑在她的耳后，酥酥麻麻的，好像羽毛拂過似的。
顧君寧的臉騰地燒了起來。
她差點忘了，他只是個孫子啊。
“別、別鬧。”
韓徹見她有些急了，輕嗤一聲，緩緩舔了舔后槽牙，唇瓣幾乎觸到她圓潤小巧的耳珠。
“你，別把我當小孩子看。”
她怔住了。
他的聲音莫名低啞了幾分，帶著有意無意的調笑。
“……我是男人。”
顧君寧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汩汩往頭頂上流。
她的腦子好似一鍋滾水，咕嚕嚕冒著泡，自顧翻江倒海。
握著她手腕的那只手，微微一用力，又松開些許，仿佛怕弄疼她。
“男人急了，”他將頭埋得更低了，臉龐幾乎貼著她的鬢角，低笑道，“會吃人的。”
年輕男子清冽的氣息，讓她更加慌亂。
顧君寧趕緊掙開他的手。
她險些栽了。
栽在這孫子手里，人仰馬翻。
韓徹替她牽起韁繩，手臂繞過她身側，動作就像要將她圈進懷中。
但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上，神情淡淡的。
剛才那一幕，于她，兵荒馬亂。
于他，卻好似……
甘之如飴。
“君寧。”
韓徹認真地說道：“以后，在任何人面前，你都叫我‘徹郎’，好不好？”
顧君寧苦笑。
他根本不會給她拒絕的機會。
“再說吧。”顧君寧含混地敷衍過去，“有時候，不太合適。”
韓徹沒有逼她。
今晚，他已經見過她臉紅發懵的模樣了。
又動人又可愛。
他真真心悅極了。
“上馬。”
離京城還有十幾里山路。
再過不到半個時辰，京城四面的城門便開了。
顧君寧跟著他翻身上馬。
兩匹名種駿馬開始向山下跑去。
陣陣山風襲來。
她的發髻被吹得亂了，石榴紅的裙裾飛揚，說不出的明媚張揚，鮮活美艷。
韓徹隨手一鞭，抽在棗紅馬身上。
“啊？你又……”
他又來這一手。
顧君寧抓緊韁繩，雙腿夾住馬腿，被迫朝前疾奔而去。
韓徹笑笑，催馬追上。
東邊透出一線朝陽的紅暈，薄薄的晨霧間，一紅一白，并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