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師

第九十六章 加繆與薩特

這樣的柏奕有些反常。

實際上更早的時候她就已經有了覺察,比如一起去吃雞湯餛飩的那天晚上,從不過問醫事的柏奕接連問了她好些與貴妃的病有關的事。

——“我要是能早點遇到你就好了。”

他當時是這么說的。

那時柏靈不動聲色地問他是否上一世也被抑郁困擾,但他也只是用力地搖了搖頭。

未等柏靈開口,寶鴛已經一記手刀敲向了柏奕的腦門,被他閃身躲過。

“這種事是你該問的嗎?”寶鴛壓低了聲音,聲音里既有急切又有一點點的生氣,“被人聽到了,你到底是該罰不該罰?”

見寶鴛黑著臉追打,柏奕多少也意識到自己方才問題的失度,主動停下了這個話題。

“是我欠考慮了。”

“怎么突然關心起這個?”柏靈問道。

柏奕嘆了口氣,“我這幾天不知道為什么,老想起西西弗斯的神話。”

柏靈心中微動,不由得認真地看了柏奕一眼。

“西西弗斯……?”寶鴛的手停了下來,“那是個什么神話。”

“就是一個小國的國君,因為惹怒了眾神,所以眾神向他發出了最嚴厲的懲罰——他每一天都要將一塊巨石推上山頂,但白天推到山頂的石頭,夜晚又會滾落山腳,西西弗斯要這樣日復一日地重復勞作,沒有意義,也永無止境。”

寶鴛歪著頭,顰眉聽著。

這故事就和主人公的名字一樣古怪。

“為什么非要去推石頭?”寶鴛歪著頭問,“不就是讓他服徭役嗎,這算什么嚴厲的懲罰?”

“因為眾神認為,這種難以忍受、無法擺脫、永無止境的痛苦,是對一個人最深重的懲罰。”柏奕沉聲道,“其實我一直覺得,大部分想尋死的人,也都和西西弗斯一樣,是想向死亡尋求一種解脫。”

寶鴛聽到柏奕又把話題繞回了尋死上,不由得一個戰栗,剛要怒斥,就聽見柏靈在一旁笑著開了口。

“不一定哦。”

“……什么不一定?”柏奕目光清明地望過來。

“西西弗斯未必就一定要感到痛苦,”柏靈低聲道,“至少在加繆筆下就不是。”

“加繆?”柏奕的思緒隨著柏靈的話而飄遠,“我沒太讀過他的書,他是怎么說的?”

“他說西西弗斯是一個幸福的人。”柏靈說道。

柏奕雙目微睜,“為什么?”

柏靈也同樣認真地開了口,“加繆有一本哲學隨筆,叫《西西弗斯的神話》,他說西西弗斯的困境其實是每一個人生而俱有,無法逃開的。

“一般人在面對它時,有三種選擇。

“要么選擇生理上的自殺,就像你說的,向死亡尋求永恒的解脫。

“要么選擇哲學上的自殺,也即是從此背過身去,不再去想、也不再去問自己日復一日推石頭的意義所在。”

說到這里,柏靈停頓了片刻。

“第三種,也即是加繆筆下西西弗斯的選擇——他全然認清了人生背后的荒誕和無意義,但依然帶著熱忱開始自己每天的工作,幸福而坦然地度過自己人生的每一天。”

“其實不止是加繆,”柏靈的聲音像溪流一樣緩緩地流過,她依然望著柏奕,溫柔地說道,“另一位心理治療師歐文亞隆也有類似的說法。”

柏奕點頭,示意自己在聽。

“這位治療師說,‘我發現有四個既定事實與心理治療息息相關:我們每一個人以及我們所愛的人必然都會面臨死亡;我們必須按自己的意愿營生的自由;我們終歸是孑然一身的孤獨;以及人生并無顯而易見的意義可言。’

“‘不論這些既定事實看起來如何冷酷無情,智慧之根與解脫之道盡在其中。’”

柏奕略略顰眉,他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不,這不類似。你說的這位咨詢師的見解,顯然和薩特更接近。加繆的思想……還是太軟弱了。”

“你是這么認為的嗎?”

“是的。”柏奕鄭重地答道,“我覺得加繆所謂的幸福未免有點削足適履和自欺欺人。他的西西弗斯放棄了反抗,也就放棄了一切未來的可能。”

“也許這樣確實能讓一些人抓住幸福,但我不喜歡。”柏奕垂眸,“加繆的理論給人以幸福的希望,但這種希望根本就是一種幻象。”

柏靈有些意外地抬眸,“你是覺得‘加繆所說的希望’是一種幻象,還是‘所有希望’都是一種幻象?”

“所有的希望都是。”柏奕答道。

柏靈輕輕地哦了一聲,“這聽起來,好像有點……悲觀呢。”

柏奕搖頭,“其實在薩特的思想里,所謂的樂觀就扎根在摒除一切希望的絕望里啊。希望讓人放棄了更廣闊的自由,也放棄了正面突破的選擇。它讓人對各種各樣的結果產生幻想,所以反而不能破釜沉舟地依靠自己的力量行動。

“絕望意味著人的意志,意味著永遠的不斷創造和呈現。人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起全部的責任,薩特的樂觀主義就是從這種絕望里派生的。

“這也即是所謂的,‘不思悔悟的樂觀主義’。”

柏靈笑了笑,“原來如此。”

她抬起頭,望著天空倏然掠過的飛鳥,“我聽過一些關于這兩人之間的軼事。雖然他們好像非常合不來,但今天我忽然覺得他們的故事內核好像共通的。”

“……什么?”

“反抗。”柏靈低聲道。

“反抗?”

“對命運的反抗,對虛無的反抗,對一切踐踏人尊嚴的東西的反抗……只是手段和口號天差地別。”

柏奕的眼睛微微瞇起,“加繆的反抗在哪里?”

“加繆的反抗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柏靈望向柏奕,“被推入永無止境的責罰之中,卻坦然而幸福地生活下去,這本身就是對命運最直接的反擊啊。”

柏奕啞然,雖然隱隱覺得有哪里不對,卻依然在這一瞬有豁然開朗之感。

兩人彼此無言相望,柏靈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把握住柏奕的弦外之音,心中仍帶著隱憂,卻見柏奕深思的眸子里忽然帶起了笑意,于是輕輕地舒了口氣。

寶鴛像望著怪物一樣望著眼前的兩個人,良久,終于磕磕絆絆地冒出了一句,“你們倆……到底在說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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