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里的晚宴還沒有真正結束,屈貴妃已經早退回宮。
盡管只是坐著,但面對那樣多的人,那樣吵鬧的聲音,她大約只撐了一個多時辰,就覺得一切變得難以忍受起來。建熙帝放著一整個御花園的美人不管,牽著屈氏的手,帶著他一起慢悠悠地走回了承乾宮。
寧嬪很是配合地說自己還想玩一會兒投壺,沒有隨著一道回來。
柏靈和寶鴛都遠遠跟在后面,兩人手里都捧著今夜建熙帝新給的賞賜,在她們的身后,還有一條大約七八人的隊伍,每個人手中都抬著一個梨花木的托盤——她們拿著的才是賞賜的大頭。
建熙帝給的這些東西,只怕承乾宮已經要堆不下了。
看著皇上和貴妃之間不時的耳語和發笑,寶鴛心頭就像抹了蜜糖似的甜。
“娘娘的苦日子總算是要熬出頭了。”寶鴛輕聲感嘆。
柏靈敏銳地皺緊了眉頭,這話她總覺得耳熟,像是在哪里聽到過。
真的就熬到頭了嗎?
柏靈望著遠處建熙帝與屈氏的朦朧背影,心中一片涼意。
“你中間不見了的那會兒,是和寧嬪娘娘一起出去了嗎?”寶鴛有幾分在意地靠了過來,“我看你們后來一起回來的。”
“嗯,是。”柏靈答道,“寧嬪娘娘有點介意我在游園會的時候和林婕妤站在一塊兒,問我都和她說了什么。”
寶鴛長長地嗯了一聲,“我也正要問呢,你怎么會和林婕妤在一塊兒的,她都說什么了?”
“她說她最近也睡不好,問我能不能給她也瞧一瞧。”柏靈笑著道。
“呸!”寶鴛一手挽住了柏靈的肩,“你沒答應吧?”
“皇上答應過我的,除了承乾宮的宮內事務,其他的事我可以一概不理,”柏靈笑著說道,“我現在又不缺錢,為什么要給自己找事兒干。”
寶鴛仍舊不放心,“那萬一她去求了皇上,硬要你去給她瞧病呢?”
“那也要看她付不付得起我的價錢。”柏靈有些困倦地抬起一只手,勉強撐了個懶腰,“今晚真是累散我了。”
寶鴛認真地皺緊了眉頭,“她要是想找你去瞧病,那真是門也沒有的!寧嬪娘娘還說了什么?”
“寧嬪娘娘說了和你一樣的話呀。”柏靈一笑,“‘那真是門也沒有的’。”
寶鴛笑出了聲,與柏靈打趣了幾句之后,隨即發現自己與柏靈的腳步慢了,提步往前追了幾步。
望著前路,柏靈深吸一口氣,臉上的笑意慢慢褪了下去。
今日和寧嬪的談話,遠遠比她想象中的艱難。
寧嬪不知為何,拿著幾個小石子和掉落的竹葉,和柏靈講起了后宮和前朝之間的波詭云譎。
柏靈聽到了很多個新名字——比如當朝內閣首輔兼吏部尚書宋伯宗,又比如他的兒子、工部尚書宋訥,比如恭親王和世子,比如內閣閣員孫北吉、張守中、胡一書……
還有遠在邊境的,貴妃的長兄常勝。
這些名字老實講柏靈沒有記住太多,寧嬪給出的信息密度太高了,在她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就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但柏靈聽懂了兩件事。
第一,屈家的榮辱與首輔宋家是綁定的,而那個在首輔位置上坐了十六年的老人家,在民間和所謂官場清流之中的名聲并不好。
第二,阿拓是所有人最后的籌碼。
“那娘娘您的家人呢?”柏靈問道,“在這場博弈里,娘娘的家人站在哪邊?”
“我的家人已經不剩什么了。”薛陽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略略側身,柏靈只看見她線條硬朗的側臉,她聲音冰冷,“常家滿門忠烈,我薛家也一樣。”
“抱歉。”柏靈沒有想到是這個答案。
薛陽哼笑了一聲,“沒事。”
“但我還是不明白……娘娘為什么要和我說這個。”柏靈抬眸說道,“前朝的事,不是我這樣的小民可以置喙的。”
薛陽甚至沒有看她,只是仍然帶著先前的冷淡笑意,“你們早就不是什么小民了……你哥哥昨天就被錦衣衛盯上了,你不會不知道吧。”
黑暗中,柏靈的手驟然握緊了。
“本宮看得出,你和你哥哥各自都有些本事。”寧嬪輕聲道,“趁早收了能脫身的心思,你們……脫不了身了。”
脫身這件事,其實柏靈沒有奢望過,就連柏奕老喜歡說的那些展望未來的話,每一句在柏靈聽來都像在立Fg。
但她從前也沒想到自己會摻合到這么大的事情里頭去。
可能人身在歷史中的時候總是很難覺察,但所有的故事在事后復盤的事后永遠如出一轍。
權相盛極一時,而朝代由盛轉衰的故事歷朝歷代都層出不窮。
這些人之中,一生到死都平安度過的,有——像盛唐的李林甫,北宋的秦檜;
至于下場不好的,更是比比皆是——像北宋的蔡京,南宋的賈似道,明中期的嚴嵩,滿清的和珅……
尤以后兩者,與當下的時局極為相似。
人們常說以史為鑒,但其實人能從歷史里學會的最大教訓,就是人類永遠都不會從歷史里得到教訓。因為人能改得掉的錯誤是缺點,改不掉的是弱點。
而人永遠充滿弱點。
這些黨爭的上升、斡旋、潰敗……哪一次不是帶來山崩地裂一般的肅清和洗牌。天道無情,無數風云人物一夕之間從高處隕落,或是平步青云,都是司空見慣的事。
柏靈又一次輾轉反側起來。
寶鴛今夜沒有睡在正殿,和柏靈一起在東偏殿休息。這幾日來她確實辛苦了,所以睡著之后一直有輕微的鼾聲。柏靈原本就有些煩亂,聽著這聲音更是睡不著,索性披著衣服下床,動作輕緩地點燃了桌前的燈。
“……柏靈啊。”寶鴛忽然發出一聲嘟噥。
柏靈動作一頓,回頭看看向床上的寶鴛,只見她抬腳踢了一下被子,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柏靈松了口氣,心知寶鴛方才多半是在說夢話。
她輕手輕腳地從桌上取了點涼水,暈開了墨硯,然后抽來一張紙,安靜地坐在桌前,握筆快書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