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康喊來幾個學徒,悉心囑咐了一遍曬書的注意事項之后,便破天荒地在曬書的途中棄書而去。
他領著柏家的三人,慢慢地往仁心樓走去,到地之后,命人沏了好茶,與柏靈兩人對坐。
秦康將柏靈帶來的“藥方”鋪在桌面,拿兩個鎮紙壓著邊角,又一次從頭到尾把這張寫滿了正念指導語的方子看了一遍。
“其實我還挺意外的。”柏靈望著秦康道,“秦院使當日,為什么會相信我這確實是切實可用的操作呢?”
“也不確定的。”秦康緩緩開口,目光略有些飄渺,像是回憶起遙遠往事,“說出來也許可笑,年輕的時候,我在寺廟里修行過一段時間……”
“難怪。”柏靈明白了過來。
正念這個概念原本就是從禪修的冥想中來的。
治療師們在不斷的調整之后,以正念為基礎發展出了一套包含不同療法的完整治療體系,其中有許多訓練方法在命名上仍然保持著舊日宗教的氣息,但內核里已經摻入了存在主義、人本主義的影子。
等諸多其他療法中,對正念技術的運用也處處可見……
因為這種對自身不帶評判的覺察,能夠讓人從生活的慣性里醒來,意識到自身更多的可能性,實在是一種非常出色的精神訓練方法。
秦康接著說了下去。
“我第一次看你的這個指導時,就覺得它和禪修有些相似,但它里面又沒有那么多玄而又玄的東西,每一步做什么、想什么,都按部就班地給了說明,基本抹去了最初參悟的門檻,這是很難得的……”秦康低聲道,“這方面的嘗試,其實我之前也考慮過。”
“……是嗎?”
秦康點了點頭,“不瞞你,先前和你父親討論的時候,我們懷疑過貴妃只是心病,但拖得久了,身子就被拖垮了。那時候也有考慮過一段時間的修行會不會有助益,但當時貴妃已經虛弱到沒辦法接受任何新嘗試的地步了。”
柏靈點了點頭。
難怪當時父親主張停藥的時候,秦院使會力排眾議地支持。
看來他們也從心底里不相信貴妃要補肝補氣的說法。
“當然,禪修和冥想都講求對念頭的覺察和息止,當然這些都能讓人在心情上變得平靜,”秦康聲音低沉,“但是……”
他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一時間找不到適合的描述,“嗯……怎么說呢,我對神佛之說雖然沒有什么偏見或者輕視,但多少還是覺得,嗯……”
“……他們夾帶的私貨太多?”柏靈試探地開口。
“對,對對。”秦康點了點頭,“是這個意思。靠皈依來治病……這多多少少有點趁人之危的意思,就算是佛門也不會希望信徒抱著這樣的功利之心前來吧。”
柏靈垂眸笑了笑。
“那么說說看,你想怎么講。”秦院使認真問道,“也許我也有能幫上忙的地方?”
“具體的細節和流程,如果秦院使愿意來把控,那其實是最好不過的了,不過我有個想法……”柏靈又低頭從袖口取出一張四疊的信紙,“不該是什么人都能來聽,具體誰能來誰不能來,我準備了一份問卷,來進行篩選。”
等到柏靈和秦康大致捋了一遍大致的準備事宜,已經將要中午了。柏靈拍拍衣袖起身,目送柏世鈞和秦康兩個不算年輕的長者離去,自己則和柏奕一道往太醫院的大門走去。
這一路上,目光所及的錦衣衛沒有再像昨日那樣明目張膽地跟上來。
但目光之中自有陰冷寒光。
兄妹兩人此刻也沒有什么話可說,一直一聲不吭地往前走。
快到太醫院的東門口了,柏奕側目,見柏靈仍是像往常一樣神情溫和,不由得好笑地嘆了一聲,然后雙手交疊在后腦勺,頗有幾分閑散地仰首望天。
柏靈覺察到目光,“干嘛突然看我?”
“突然有點看不明白,就想看看你。”
“別看我了,我也不明白。”柏靈笑起來,“就是不明白,才要投石問路呢。”
柏奕笑了笑,低聲道,“你猜蔣三現在在哪里,在干什么?”
柏靈也順著柏奕的目光抬頭看去,今天天氣很好,日光明亮刺眼。
“既然我亮了底牌,”柏靈輕聲道,“那他應該也去找他的底牌了吧?如果他有的話。”
“鬧成今天這個樣子!你就說怎么收場!!”蔣三怒不可遏地對著王濟懸怒吼,“我之前不是都跟你說過太后連韋十四這樣的暗衛都撥給她了嗎?你當時還拍著胸脯和我說證據確鑿的話就沒人敢保柏家的人了……那今天這太后的令牌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醫院的某處獨院里,蔣三和王濟懸兩人坐在無人的空屋內。
蔣三的聲音如雷貫耳,震得王濟懸耳朵疼。
“三爺息怒,我也不知道啊。”王濟懸討饒地弓著背,也顧不得嘴唇干裂,“我不是都說了嗎,這是意外啊,這個情況我也得去和胡大人——”
“要不是你搬出恭親王,說要為王爺做個試探,我是絕對不會答應你的!”蔣三怒喝道,“我不管什么胡大人趙大人,這件事要是最后鬧上去了,就別怪我什么都往外抖——”
王濟懸原本心底就一肚子火兒,白天在外面站了滿打滿算的一個時辰,這會兒又累又氣,聽到蔣三最后一句話,也陡然惱了,將手里的杯子嘩啦一下砸在了地上。
“你去!你現在就去!”
蔣三微怔了怔,看著地上的水杯,皺起了眉頭,聲音反而低了半截,“干什么?跟我撒潑啊?”
“我的蔣大人啊!”王濟懸恨不得給他當場跪下,“你要去就趕緊去,去跟皇上說,這件事全是恭親王的錯,是恭親王看著自己皇儲的位置不保,怕柏靈把貴妃給治好了,所以就派你去找柏家人的麻煩!”王濟懸指著門,“這會兒宮里肯定是下朝了,你不去就是孫子!”
“什么亂七八糟的!”蔣三狠狠甩了下衣袖,“那我從頭到尾也沒見過恭親王,誰知道是不是你和那個姓胡的瞎扯蛋。”
“就算是我們扯蛋,我們也把自己給扯了啊?”王濟懸委屈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今早柏靈為難你了嗎,沒有吧?你那邊的事情全是公事公辦,就算是將來皇上追查下來,你也一樣干干凈凈的怕什么?你沒看她早上是怎么針對我的嗎?現在我們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比你還不如呢,你在這兒跟我發什么火啊?”
蔣三沉了沉嘴角,想了想也確實是如他所言。
“那現在你說怎么辦。”
王濟懸扶著額頭,在一旁的椅子上緩緩坐下,目光仍是盯著蔣三,“你那邊,該怎么辦,還是怎么辦,我得趕緊去一趟戶部……”
說著,王濟懸捂住了眼睛,“亂了,亂了,全亂了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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