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么,最后柏靈看過來的那道目光,讓他微微覺得有一些異樣——那雙眼睛好像透過了自己的眼直接望進了心底,帶來一種秘密被洞察的輕微不安。
柏靈回過神,放下銼刀,踩著鞋往東窗那邊走過去。
“要說的話也是有的。”韋十四低聲道,“最大的破綻就是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破綻。她應該是刻意地抹除了一些信息,譬如所和她有過密切接觸的人,不是遠走他鄉就是無跡可尋,所以查不出任何東西來。”w8.RG
“……這倒是,有趣呢。”柏靈垂眸想了一會兒,“第三件呢?”
“那我爹呢?他在哪里?”
“他被軟禁在太醫院了。”韋十四輕聲道,“那邊有老院使暫且關照,應該沒有什么問題。”
柏靈抓著窗沿的十指驟然用力,“……比我想象得還要快,他們果然跳腳了。”
“蔣三那邊什么來歷我還沒來得及查,不過就我以往的了解,他可能——”
“十四不用再說了。”柏靈輕聲道,她抬起頭,望著韋十四,“蔣三的事已經不重要了,不管這些人是誰,他們多半都是沖我來的。”
“……嗯。”韋十四輕聲應和,他確實也這么想。
沖著柏靈,抑或是沖著柏靈身后的貴妃,乃至屈家,乃至宋閣老和一整個宋黨。
“你還需要我做什么嗎。”韋十四問道。
柏靈搖了搖頭,“這幾天實在是辛苦你了。”
“職責所在罷了。”
“那也是很辛苦的。”柏靈苦笑道,她嘆了一聲,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戒驕戒躁。咱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其實就只有一件……”
韋十四目光認真轉向柏靈。
柏靈沉了口氣,“……等。”
等他們把火燒進宮里來,等他們把矛頭指向更多的人,等他們依次現身,才能知道下一步究竟要做什么。
“對了,”柏靈像想起什么似的,“這個消息寧嬪娘娘那邊知道了嗎?”
“不確定,但應該是知道的。畢竟張福海幾天前見過鴆獄的人。”韋十四略略顰眉,“你想去找寧嬪?”
“不,不想。”柏靈輕聲道,“尤其是這幾天,我和她最好一面也不要見……不過有一個人,我可能過兩天需要去拜訪一下。”
“誰?”
“黃崇德,黃公公。”柏靈低聲說道。
韋十四沉默地想了想,雖然暫時還不明白柏靈要做什么,但他嘴角還是浮起了些微的笑意。
柏靈這個人,認真追究起來也是很奇怪的。
她有些時候——不,可能是大部分時候,顯得有些無所事事,甚至帶著一些似有若無的頹喪。
周圍好像沒有什么能引起她的興趣,她也從來不難為自己去做那些辛苦但應當做的事。
但在某些時候,她跳躍的思路和閃電一般的行動力,又讓人驚詫不已。
兩人便在這時同時聽見屋門外輕微的腳步聲和隨即響起的叩門聲。
韋十四再次迅速融入夜色里,柏靈也合起了窗,低聲喚了一聲,“進來吧。”
這一晚,柏靈睡得很沉。
每一次有心事的夜晚,她似乎都會在夢中回到那個小小的禮堂,但今晚沒有。
今晚夢中的禮堂是另一個。
那是很久以前,她的老師為了讓她克服對當眾演講的恐懼,而特意申請的大學禮堂。
那個禮堂的搭建時間幾乎和大學的建校時間差不多,因為占地太小,線路老化嚴重、且一直沒有翻修,所以平時幾乎沒有什么大型活動會申請在那里進行。
極偶爾地,會有一些文學社的年輕人,在夜晚帶著蠟燭,到這里開讀詩會——他們一般不會去社聯進行專門的場地申請,非常地隨遇而安。
所以當柏靈跟著老師,還有自己的三兩好友推開那個禮堂大門的時候,她透過厚重木門悠長的吱呀聲,聽見后面傳來如同唱詩班一樣的齊聲低誦——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柏靈看見有十幾個自己的同齡人,手里捧著各種各樣的蠟燭,圍坐在一塊兒,低頭念詩。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柏靈有些膽怯地回頭,去看自己的老師,老師的笑容非常慈祥,用溫和堅定的目光鼓勵她繼續往前走。
往前走,重新站到講臺上去。
學生們低低的吟誦聲再次傳來——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夢里的柏靈往前走著,走著,每走一步,周圍的景色就變化一些,周遭的人就多了一些。
好像時間正隨著她的前進而逆轉,正在疾速退回到那個讓她夢魘的時刻。
只有那些學生們如同雪山清泉一樣冷清而明澈的聲音一直在禮堂的上空回響。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柏靈!天都大亮啦,快起來,都巳時了!”
寶鴛的聲音驟然傳來,像是一支長篙攪動寒潭,所有的幻影在一瞬間扭曲、消退。
柏靈有些艱難地瞇著眼睛,屋里亮堂的日光耀得她睜不開眼。
“平時不是都卯時起的嗎,怎么今天睡得這么死……”寶鴛一邊說著,一邊不由分說地上前,掀開柏靈的被子幫她起床。
“快穿衣服,儲秀宮那邊派人來了,”寶鴛的口氣明顯帶著一些不快,“找你的。”
韋十四眉頭微皺,沉默了片刻。
“柏奕被抓了,現在人已經下了鴆獄。”
他望著柏靈的神色,略略有擔心她聽到這個消息時的反應。
柏靈臉色顯然是微微僵硬了一會兒,但她隨即低下頭,前額的頭發垂落下來,遮擋住她的眼睛,“什么時候抓的,十四知道嗎?”
“大概一個時辰前,北鎮撫司官署親自下的密令。”
柏靈這才欠身,輕聲道,“謝謝程大人提醒,到時我會注意的。”
世子望著柏靈離去的背影,一時間竟有些失神。
少年被柏靈意味不明的目光看得有點不自在,伸手摸了摸后頸,“怎么,不信?”
柏靈久久地看著眼前的少年。
柏靈雙手接過,“謝謝。”
“再就是,這幾日林婕妤那邊我也查了查,”韋十四語速飛快,“但基本沒有什么特別的信息。”
“就沒有一點破綻嗎?”
柏靈將窗戶支起,果然看見十四像一只蝙蝠似的倒掛在屋檐上,見窗打開,他縱身落下,穩穩地站在了窗前。
“你來了。”柏靈輕聲道。
臨近午夜,柏靈又派下人們去燒了熱水,等候期間她獨自坐在東偏殿的床榻上磨指甲,心里將今天發生的一幕幕暗暗過了一遍。
外面的窗戶忽然響了幾響。
“嗯,三件事。”韋十四從胸口取出兩本書冊,“上次你說的那種話本,我找到了兩本。但這兩本都有近百萬字的體量,我今天各取了第一冊來,你看看要先看哪一本。”
柏靈笑起來,她搖了搖頭,低頭想了想,“我還沒問過你叫什么名字呢,公子怎么稱呼?”
“我嗎。”少年略一沉吟,又很快答道,“我叫程琮。禾呈程,王宗琮。”
這一日又很快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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