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師

第一百八十二章 唯一的光(四更

此時,曾久巖正站在瑤臺行宮的南門口,他左右張望,就是不見自家的小廝。

行宮的北門直通碼頭,但柏靈今晚又沒有被登記在游船名單上,所以她肯定是和自己一樣在岸上自由活動。

曾久巖皺緊了眉頭,自己的設計很嚴謹的啊,為什么現在不僅沒有見著柏靈,連自家小廝也不見了呢?

“這位……公子?”一個輕柔的女聲從身后傳來。

曾久巖有些心煩意亂地回過頭,見不遠處站著一個年輕的小姐,她穿著一身白色的襦群,長發用一根紅色的緞帶束在身后,雖然個子比自己矮一些……但那些高挑美人如果按比例縮小,大概就是眼前人的樣子吧。

不知道是誰家的小娘子,這么晚了還一個人落單在這里……

曾久巖輕咳了一聲,像一個正人君子一樣嚴肅答道,“姑娘怎么了?”

漂亮的白衣小姑娘微微欠身,“先前看到這里有花園,一時好奇就在里面轉了轉……結果出來的時候發現人都不見了。”

“喔。”曾久巖點了點頭。

“……先前有朋友一直提醒我,說入夜之后讓我千萬不要落單,但現在已經這么晚了,這里又了無人跡,不知道能不能麻煩公子送我一程,我要去見安湖外側的東南岸口,我哥哥在那邊等我。”

曾久巖望著眼前人弱不禁風的樣子,心道你這么小只,夜里落單當然很危險了。

他最后環視了一圈四野——視野里依然沒有小廝和可疑宮女的身影。

“行吧,”曾久巖抬起了手臂,放在少女身前,“這一段坑坑洼洼的不好走,你扶著我,我送你去岸邊。”

少女走得很慢,曾久巖也耐著性子放慢了腳下的步子。

“真是多謝你,”身旁的少女笑著說道,“敢問公子名諱?”

“曾久巖。”他輕聲答道。

“……小侯爺?”少女忽然停下了步子,有幾分意外地看著他。

“啊?你認得我?”

少女笑起來,“聽過您的大名。”

“……”曾久巖滿頭黑線地看了身邊人一眼,“……反正也不是什么好名聲,聽過就聽過吧。”

“為什么不是好名聲?”少女收了笑,有些認真地看了過來。

曾久巖忽然覺得這個女孩子有點煩,他冷笑一聲,“所謂紈绔子弟,京中一霸,還要怎么說?”

少女沒有接茬兒,只是靜靜地望著他,把他盯得有點兒不自在。

“曾公子有些妄自菲薄了吧。”少女看起來像是真的要和他辯一辯了,她星眸微亮,聲音里帶了幾分固執,“去年小閣老的人強占了平京東郊百姓的四十畝水田,曾公子帶著自家的人馬,不僅把水田里的青苗全踏了,還帶頭把看田的那些守衛都打了一頓,結果事情最后鬧到了都察院,那些底下的官員捂不住了,這才還了那些老百姓一個公道。”

“……嗯。”曾久巖哼了一聲。

“也是去年,”少女接著道,“也是小閣老那邊的人向錦衣衛舉報,說是附近的十幾戶采灰人采礦傷及了龍脈,得挨家挨戶的追責,又是曾公子你出面,拉了一批風水先生把龍脈之說懟得體無完膚,才救了那十幾戶采灰人的性命。”

“還有前年的東林寺重修……”

“今年的百花涯斗酒……”

“行了行了。”曾久巖忙不迭地打斷了少女的話,竟有人能將他做的那些“荒唐事”如數家珍地講出來,這讓他多少有幾分驚奇。

這姑娘的馬屁拍得也有點太過了吧……雖然聽起來還蠻舒服,但怎么好像把他講得跟為國為民的大俠客似的。

曾久巖想了想,還是擺擺手否認道,“我就是看宋訥那老爺們不爽,所以得空就治一治他們,沒想那么多。”

“這怎么不是俠呢?”少女輕輕嘆了一聲,“曾公子不如答我一問,什么算為國,什么算為民?”

曾久巖微微顰眉,卻沒有回答,他看向身旁的少女。

少女繼續說了下去,“多少人假借為國之名,行掠奪之實。我哥哥從前還和我感嘆,所謂‘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她目光深邃地看向遠岸的燈火,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從來沒見過什么‘國’,只見過‘國’中一個一個的‘民’……倘若為國不是從為那些一個個普通的民開始,那就是從壓迫和掠奪里中飽私囊,是大大的竊國者呢。”

這一番見地說得曾久巖心中微動。

從未見過什么“國”,只見過“國”中一個一個的“民”嗎……

這個說法倒是有意思。

曾久巖看向身旁女孩子,點點頭道,“你說的……也有道理。”

“嗯。”少女點了點頭,“所以曾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我大周的青年也都應如此無畏才是,只一味向上走,不必聽那些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算是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一點光而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沒有炬火,那自己便是唯一的光[1]。”

曾久巖只覺得耳中如有洪鐘作響,他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最后的一點玩世不恭也收了起來。

有一分熱,發一分光。

此后如竟沒有炬火,那自己便是唯一的光。

“姑娘叫什么名字?”曾久巖望向身旁的少女,目光中燃起幾分熱血的火焰,“令尊是朝中哪位大人,你能說出這樣的話,想必令尊必不是等閑之輩。”

少女笑了笑,搖頭道,“我父親只是個醫官,只管醫人,不問其他。”

“醫官?”

曾久巖心中頓了頓,而后慢慢皺起了眉,一股不祥的預感在他心底悄悄浮現。

他喉嚨動了動,良久才低聲地問道,“不知……是哪位太醫啊?”

“我父親是太醫院新晉的御醫柏世鈞。”少女坦然答道,她望著曾久巖,臉上露出善意的微笑,“我叫柏靈,現在在承乾宮做司藥。”

曾久巖的嘴角略略抽動。

我去……

此刻他只覺得心里一萬匹野馬呼嘯而過。

[1]引自魯迅《隨感錄四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