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黃崇德先一步跑到了建熙帝的身后,穩穩地扶住了這個一時脫力的帝王。
建熙帝只覺得天地倒轉過來,一整個人都靠在黃崇德的身上。
“皇……皇上……”丘實又驚又怕,跪在那里已經涕泗橫流,“您,您千萬保重龍體……”
他冷眼望著眼前的丘實,右手顫抖著抬起,“你懷里……還裝著什么!?”
丘實抖了一下,懷里的手反而藏得更緊了,他哭泣著發出意味不明的呢喃,已經說不出一整句完整的話。
丘實絕望地看著皇帝,最終又哀求著望向了一旁的黃崇德。
黃崇德扶著建熙帝緩緩往后退,他輕輕撫拍著建熙帝的后背,低聲道,“皇上,咱們先坐著順口氣。您這樣,丘實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如實答話。”
建熙帝喘息著,終于覺察到自己的失態。
他猛地推開了黃崇德,自己一個人走到身后的御座前坐下。
“說——!”建熙帝的聲音如同雄獅,在整個大殿的上空回蕩。
丘實低下了頭,緩緩從懷中取出了一本小小的冊子,又慢慢地舉過頭頂,“是……惡奴賈遇春的……私人日譜。”
“里面寫了什么,你看過了么?”黃崇德搶先一步問道。
“奴婢不敢看,”丘實滿臉是淚地搖頭,“奴婢一頁都沒有翻過……”
黃崇德接過了賈遇春的日記,而后交到了建熙帝的手里,建熙帝接了之后卻沒有打開,只是望著手里的薄冊出神,表情卻越來越猙獰。
這片刻的寂靜是如此難熬,丘實掩藏著哭腔,大氣都不敢出——也在轉瞬之后,建熙帝站起身將那本日譜惡狠狠地砸去了遠處,而后回身掀翻了大殿里所有的桌椅茶幾。
這恐怖的聲響像是刀子雨扎在丘實的耳膜上,然而他不敢發抖,不敢大哭,甚至不敢動彈。
直到建熙帝終于將這里所有能砸的東西都砸了,他的長發也已經徹底散亂。
他像一個落魄的道人一樣站在昏暗的燈火中,呼吸劇烈。
“都在騙朕……”建熙帝喃喃道,他面對著虛空,忽然像找到了一個具體的敵人,嘶吼著、叫罵著,“都在騙朕——!!”
眼看建熙帝又要對著那一堆已經被掀翻的桌椅發瘋,丘實再也忍耐不住,他哭著撲向建熙帝,緊緊抱住了皇帝的大腿,悲戚地央求道,“爺您踢我吧,別踢這些個硬玩意……要是為了這些個沒心肝的狗東西傷了***婢死一千次一萬次也抵不過呀……”
黃崇德站在不遠處沒有動,但眼睛里也已經蓄滿了眼淚。
建熙帝忽然再次體味到人生的一抹荒蕪。
這種時刻,陪在他身旁的,也只有這兩個太監而已。
仿佛在一瞬間,一桶寒冰從他頭頂砸落,把他澆得周身寒冷。
他輕輕踢開丘實,重新望向周遭的一切——那些被掀翻的桌椅、砸碎的瓷杯,都陌生而清晰地顯現出它們的輪廓,在一片寂靜之中,建熙帝醒了過來。
一旁黃崇德吸了吸鼻子,連忙扶起了一把木椅,搬到了建熙帝的身后。
皇帝將長發甩到身后,似是又恢復了一貫的冷漠神情。
“你和……你和柏靈方才的問話,朕都聽到了,”他看向黃崇德,“朕聽得出來,她和這件事沒什么關系,韋十四也沒有。之后,就不要再驚擾這些無關人等了。這整件事……到今晚就徹底結束,絕不準再向外透露出半點風聲。”
——“絕不準”和“半點風聲”,建熙帝咬得極重。
黃崇德一面抹淚,一面點頭,輕答了一聲,“是。”
“林氏的案子不必再審了,”建熙帝冷聲道,“這個女人為了活命什么故事都敢編,再往后還不知道會說出什么,讓大理寺直接擬定罪名,你去把握。”
“是。”黃崇德再次應道。
建熙帝微微低下了頭,“……要快。”
這兩個字沙啞低沉,像是從地獄傳來的聲音,亦帶著無限的憎惡和置之死地的決心。黃崇德也已經恢復了以往的情態,低聲答道,“……主子放心,奴婢明白。”
大概是從這天夜里,一直在柏家巷子口盯梢的錦衣衛,被撤離了。
清早柏靈醒來送父兄出門時,外頭那些穿著飛魚服的走狗已經不見了蹤影。柏世鈞和柏奕不明就里,但都非常高興。
于是這天上午,在父子二人一同去太醫院后不久,柏靈也挎著竹籃帶著錢,一個人出了門——柏奕說中午他要親自掌勺燒頓好的,現在時間還早,她可以悠悠閑閑地去集市上逛逛。
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里,柏靈聽著耳畔的叫賣,心里平平靜靜的。
她想買一條魚,一小塊肉,一塊排骨和一塊豆腐,然后比著新鮮挑一些蔬菜,最后再買一小包冰糖——家里的糖罐已經快見底了。
在清晨的菜市場里,偶爾有人能認出她來,會上前恭恭敬敬喊一聲“柏司藥”,更多人則是對此熟視無睹,完全沉浸在各自的生活之中。
她各處挑挑揀揀,手里的菜籃子很快就裝滿了,太陽漸漸升了起來,柏靈走得累了,身上隱隱地發了汗。
她尋了一處背陰又干凈的小臺階坐下,那臺階不知通向何處,另一側靠著一間賣五谷雜糧的鋪子。
看得出這間鋪子生意很好,來的似乎都是熟客,柏靈望著他們露天貨臺上的紅豆和小米,正琢磨著是不是也要一點,一個蹣跚的老嫗忽然擋住了她的視線。
老嫗也在看紅豆,伸手進去撈了一把,放在手心里看品質。
一直在里間干活兒的老板娘一見這老嫗便笑著迎了出來,兩人熱情地打了招呼,老板娘笑著道,“我算著您今兒就得來了,還是和先前一樣米面各十斤吧?一會兒我還是讓大柱給你送過去——”
“不用了,”那老嫗擺擺手,低聲道,“老頭子過了,吃不了那么多,先各揀……三斤吧。”
也不是故意要聽,但這話就是鉆進了柏靈的耳朵里,她的目光一下就粘在了老嫗的身上,看著老人家在鋪子前稱了些紅小豆,然后一個人消失在集市的人潮里。
柏靈的眼淚就在忽然之間涌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