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師

第六十六章 三條原則

監牢里,柏靈的手停了下來。

“如果非死不可,那當然是越痛快越好啊。”柏靈笑了笑,“干脆利落地死,總是好過像衡原君這樣的活,是不是?”

內閣之外的過道上,孫北吉和張守中緩緩散著步。

“其實這件事,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張守中忽然福至心靈,“在對柏靈的處置上,我們只要把握三個原則就好了。”

“怎么說?”

“一,不可殺,二,不可放,”張守中漸次舉起手指,“三……名義上必須嚴懲。”

孫北吉暗自咂摸了片刻,眼睛驟然亮了起來。

張守中接著道,“其實無論是殺,是放,這個決定都必須由皇上來做裁決,絕對輪不到閣老或是我來置喙。

“您想,現下皇上剛剛遇刺,對柏靈只怕是愛恨交加,不論我們提怎樣的提案上去,皇上都有可能答應——但再過十天半個月,等皇上回過神來,大概又要掙扎后悔。

“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和閣老只怕是被最先遷怒的兩人。”張守中輕聲說道。

“有理。”孫北吉點了點頭,“說到底,其實是需要我們留出足夠的時間,讓皇上自己把事情從頭到尾想清楚,就好。”

“正是!”張守中點頭,“所以我說,咱們‘名義’上必須嚴懲,但又最好不給柏司藥本身帶去什么實質的傷害,就這樣拖上三五個月,再由陛下定奪。”

“看來,守中是已經有主意了?”

“有。”

張守中點了點頭,俯身在孫北吉的身旁說了三個字,孫北吉先是一怔,既而恍然大悟。

他側目望向一旁的風景,思前想后,仍舊有些猶豫。

“……但這,這恐怕對司藥的名聲不好啊。”

“‘柏司藥’上個月就已經死了啊閣老,這些虛名有什么要緊?倘若小司藥今后能夠逃出生天,無非再改一個名字,重新換個身份,誰也不知道她過去是誰,做過什么。”

張守中壓低了聲音,“而且,這絕對算是‘嚴懲’!”

“但萬一……”

“如果怕萬一,我們可以暗中派人盯梢、以免生出什么意外。”張守中說道,“而且我覺得,即便我們不派人手,皇上大概也會派人去的。”

孫北吉想了許久,終是嘆了一聲。

眼下,他也確實想不到什么更好的辦法了。

“也罷,這道折子我自己來寫,你就不必署名了。”孫北吉輕聲道。

傍晚,養心殿里開了一會兒窗。

屋外的夕陽讓陳翊琮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的肩膀更疼了,這種疼痛是泛化的,他甚至已經覺察不出傷口的位置,只覺得一整個左肩都像被浸入了灼熱的油鍋,又像是持續地被鋼針刺穿……

越來越疼,越來越疼,疼得讓他幾乎想把整個肩膀都剁了。

宮人們來給他換藥,他壓根受不了別人碰他的左手,稍稍的觸碰就牽連起更多的疼痛——他自己摸了摸左臂上方,那里一片滾燙。

這些天以來,他第一次有了比柏靈占據他腦海更久的事情。

他閉著眼睛,寄希望于能夠早點睡著,睡著了就不疼了。

然而即便睡著了,也睡不久。

陳翊琮迷迷糊糊地昏沉,又迷迷糊糊地醒來,期間偶爾幾個瞬間,他稍稍有些精神,便讓盧豆將新送進宮的奏折念給他聽。

他需要一些事情讓自己專注,專注本身,就是對疼痛的克制。

入夜,盧豆戰戰兢兢地送了一封奏折進來,陳翊琮正在勉強自己喝一點米粥,一見盧豆的臉色,便有些在意地問,“……拿著什么?”

“回……回皇上,”盧豆的手微微有些顫抖,“是孫閣老和張閣老的折子……”

陳翊琮臉上幾乎沒有了血色,他瞥了一眼盧豆的手,有氣無力地問道,“什么折子……?”

“關于、關于……”

盧豆糾結了一會兒,他不知道應該喊柏靈什么了。

柏司藥?這個肯定不行——柏靈早就不是司藥了,更何況司藥是內宮的官職,而她現在是謀逆要犯……

那么喊柏氏?盧豆微微顰眉,又覺得這個稱呼念起來拗口……

“關于柏靈的嗎。”陳翊琮低聲問道。

盧豆怔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

陳翊琮望著盧豆的手,久久沒有出聲。

吩咐下去要孫北吉和張守中去想柏靈的處置應該是今早……結果現在就有辦法了嗎?

是怎樣的辦法……是殺,還是放?

陳翊琮久久沒有回應。

又過了一會兒,盧豆輕聲問道,“皇上要現在看嗎?”

“……你……你念念吧。”

盧豆點了點頭,他打開奏折,才念了第一句「啟奏」,陳翊琮就發出了一聲艱難的咳喘。

盧豆連忙上前查看陳翊琮的情形。

“朕的……朱筆,”陳翊琮伸出右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低矮桌案,“去給朕拿來……”

盧豆很快遵照著陳翊琮的命令拿了筆來,“皇上是要……?”

陳翊琮接過朱筆,示意盧豆將奏折展開至最后一頁,他刻意沒有去看上面的文字,而是在末尾寫下了一個鳳舞龍飛的「準」。

盧豆怔在了那里,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折子,又看了看陳翊琮——皇上根本就完全沒看啊。

“蓋上朕的璽印,現在……就到內閣去。”陳翊琮低聲道。

“皇上用不用再……”

“不用。”陳翊琮冷冷地望著那本奏章,他根本不在乎這本奏章里寫了什么。

他現在,只想把腦子里所有和柏靈有關的東西,全都摳出來扔掉。

盧豆全都照做了,他很快披上披風,抱著陳翊琮批復了的奏章,親自往內閣的值房去了。

養心殿里,陳翊琮傷心欲絕地望著天頂。

昨日的一切恍如隔世,歡喜和驚懼的轉折如此強烈,令他無所適從。

想起柏靈,他內心驟然涌起濃烈的恨意,恨到幾乎想要親手將她撕碎,然而這恨意稍一顛簸,又帶他回到某種絕望又無力的谷底。

為什么他就總是無法留住自己最在意、最喜歡的人呢?

為什么別人就可以恣意地予奪,輪到他的時候,一切就不成立了呢?

陳翊琮劇烈地喘息著,熱淚再次滾滾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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