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師

第八十三章 永隔一江水

這一句感嘆聽得艾松青一片心酸。

她猛然意識到,她與柏靈,還有眼前這個躺在棺槨中已經死去的女人,竟像是走在同一條路上的陌生友人。

只是孔小姐走在前面,她和柏靈才剛剛啟程。

艾松青低下了頭,只覺得先前那些壓在心口的恐懼,忽然全部變成了憐憫和哀愁。

柏靈也嘆了一聲。

“既然當初這位孔小姐選了我們,那也是一種緣分……我們今晚,就來送她最后一程吧。”

“嗯。”艾松青用力地點頭,“你等我,我去取琴。”

林宅的前院,林大官人此時已經被破門而入的錦衣衛壓在了地上。

他今夜原本就傷心欲絕,此刻突然天降災殃,心里反而生出了一腔孤勇。

“你們錦衣衛憑什么抓人啊?我老老實實做生意,現在在我自家的宅子里請人唱戲也不行嗎?”

陳翊琮戴著兜帽,半張臉隱在陰影里。

他看了看這個林大官人,有些不耐煩,“堵上他的嘴。”

錦衣衛立刻照辦了。

不一會兒,女孩子們被帶了出來,陳翊琮掃了一眼皺起眉,“就這些了嗎?”

兩個龜爪子被錦衣衛捆了上來,“答話!”

“回……回大人!還有兩個人,她們還在里頭的院子里呢。”龜爪子答得磕磕絆絆。

陳翊琮皺眉,“在院子里干什么?”

“給……給死人唱戲。”龜爪子小聲答道。

陳翊琮聽得面色鐵青,上前一腳踢在了一個龜爪子的心口,將他整個人踹翻在地。

穿過曲曲折折的長廊,陳翊琮很快帶著人來到了林宅小戲園的正門口。

走近之后,他們果然聽見寒夜中傳來單薄而苦澀的弦音,琴音頗有章法,聽起來大概是一些即興的應和。

有女子的歌聲,在深夜的薄霧里升騰。

這熟悉的女聲讓陳翊琮突然放慢了腳步,他抬手讓錦衣衛們停下來,而后自己獨自尋著歌聲向前。

——是柏靈的聲音,是柏靈在唱《九重山》。

他幾乎立刻就聽出來了,腳下的步子隨即加快。

“一條江水去悠悠,一朵蓮花水面浮……”

一瞬間,陳翊琮覺得四下的幽深昏暗顯的過道忽然變得熟悉起來。

這長廊的一面是雕欄,透過鏤空的石墻,小戲園里的一切盡收眼底。

陳翊琮眼睛望著戲臺上的人影,腳下則一步一步,移步換景,最后走到最靠近正門的那處雕欄的后面,才停下來。

“出門人笑我也笑,回家人笑我憂愁……”

整個小戲園一片晦暗,只有戲臺的左右兩側各點了一支蠟燭。

在幽幽的燭火中,柏靈穿著一襲白裙站在臺上,在她近旁還坐著一個女孩子,正在撫琴。

臺下,一口被斜立起來的棺材架在院子的中間。

“你說你難我沒信,我講我難才是真……”

這里再沒有旁人,除了兩個姑娘,就只有長長的白幡時不時在風中舞動。

陳翊琮慢慢伸手,輕輕扶靠著近旁的墻面,他的目光從投入這戲臺開始,幾乎就沒有離開過戲臺中間的柏靈。

這白裙讓他想起見安湖畔的燈火,想起那一晚令人驚艷的少女。

柏靈真是適合穿白色的衣裙……

“天上落雨路又滑,自己跌倒自己爬……”

戲臺上,柏靈每一句都唱得很慢。

這明明不是什么戲文,但她卻還是學著戲子們的動作,有時拋一拋水袖,有時微微側頭,揚手后退。

陳翊琮忽然覺得,時光又回到幾年前的那個雨天的傍晚。

他一直記得那個傍晚——柏靈坐在小院的走廊上,一面輕唱著《九重山》,一面低頭繡著荷包。

那一晚,柏靈給他擦干了頭發上雨水,為他梳頭。

那個燈火融融的屋子給人感覺溫暖又舒適,就像是一個在暴風驟雨里的港灣……至今仍舊令他懷念。

陳翊琮望著戲臺,即便是在這樣陰森森的靈堂里,今夜的柏靈還是一樣的溫和從容,和從前沒有任何的不同——這正是他最喜歡的柏靈的樣子。

在那些垂落的白幡之間,柏靈是鮮活的,靈動的……這種靈動甚至因為這間院落的沉沉死氣而顯得更加強烈。

陳翊琮忽然覺得眼睛有些發熱。

戲臺上,柏靈轉過身,調子一變,又換了一首歌。

她望向近旁為她伴奏的那個女孩子,兩人相視一笑,那個女孩子的琴聲氤氳了片刻,而后再次和上了柏靈的歌。

“風雨帶走黑夜,青草滴露水,大家一起來稱贊,生活多么美……

又來了……這種奇怪的、從未有過的歌謠。

陳翊琮忽然啞然失笑,倘若今日他們還像從前一樣是朋友,那么當他問起這是哪里的歌,柏靈大概還是會回答——這是我們錢桑的民歌。

“我的生活和希望,總是相違背,我和你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

陳翊琮慢慢握緊了手。

眼前的一切讓他松了口氣,但又憑空生出許多的憤懣和失落——這不是他預想的景象。

他今晚……明明是專程來救她的啊。

為此,他想象了許多景象——也許是眼淚,是無助,是倔強,是猶豫,或者是不原諒……

這些都無關緊要。

陳翊琮其實不大在乎柏靈愿意或是不愿意接受來自他的拯救。

柏靈愿意承認也好,不愿意承認更好——他會用實際行動向她證明,那些令人難以承受的痛苦、難以突破的困窘……其實只在他一念之間而已。

如果她在這里吃夠了苦……隨時可以回頭。

他可以不計前嫌,只要柏靈也愿意拿出同樣的誠意。

可如今看起來,柏靈好像完全不需要什么援手,因為她根本還是老樣子——從前在御花園是這樣,在小院是這樣,如今落入百花涯……竟還是這樣。

陳翊琮靜靜地站在墻外,眉頭再次皺了起來——此刻破門而入根本毫無意義,大概只會讓人難堪而已。

歌聲還是一樣好聽,但陳翊琮已經完全無心再去欣賞。他在墻外又站了一會兒,然后悄然轉身,大步離去了。

柏靈的歌聲漸漸被他甩在身后,陳翊琮嘴角微沉。

如果有什么比心碎還讓人難以忍受,大概就是“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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