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說起來很長。
但寶鴛輕描淡寫,慢慢悠悠地將這些年間的輾轉往事大抵說了一遍。
她嫁去貴妃遠親家后過得很好。
只是新婚燕爾,正是濃情蜜意之時,丈夫忽然得了重疾,病程起勢很快,從發病到撒手人寰,統共不過十幾日而已。那時離她成親也不過才將將過了兩個月。
她的婆家人都很好,溫和知禮。為丈夫守靈的時候,她自己恍恍惚惚,只憂心是自己克死了丈夫,婆婆聽了非但沒有怪她,反而勸慰,說人各有命。
寶鴛感動不已——娘娘真的為她挑了一戶極好的人家。
她原想此后便一生侍奉老人,但未曾想娘家人反而在這時找上來。尤其是她的弟弟,他不肯讓寶鴛在這家繼續守寡下去。
只有她再嫁,才能再收一趟彩禮。
婆婆不忍,不答應放寶鴛走,但老人性子軟,即便占這理,也不愿鬧到對簿公堂的地步。
反而是娘家人日日鬧、夜夜磨,潑不盡的糞水紅漆,掃不清的廚余污穢,終是把這一家人也給熬病了。
寶鴛不忍看這一家才經喪子之痛,又承受自己帶來的無妄之災,便同意回家改嫁。
然后此后不久,她便發現自己有孕,她小心隱瞞著過了前四個月——恰好又到了冬日,厚衣服穿起來,照樣每日干活兒不歇息。
等到家人終于找到了下家,她肚子里的念念也將近到了六個月,已經是一條人命,無法再用藥墮去了。
于是新的婚事黃了,她也得以將夫家的孩子生了下來。
寶鴛說到這里,停頓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
有些話她沒有說,但柏靈能推測到。
一戶將女兒視作買賣的人家,談好的生意忽然黃了,他們會是怎樣的反應。
寶鴛既然不愿意提,那就不提了吧。
“然后就到這里了?”柏靈問道。
寶鴛點了點頭。
“他倒是想把我賣了,可這犯法。”寶鴛冷聲道,“我專門找師爺問過了我這種情況,這幾年尤其是流民作亂,衙門嚴打買賣人口的。我要真的進了花窯,他就得去吃牢飯。他自己在衙門掛職,知道這里頭的厲害。”
“……是哪個衙門?”
“京兆尹衙門。”寶鴛輕聲道,“他頂了他父親的職,每天去衙門點個卯就走,整天也沒個正型的……”
柏靈心中忽然有幾分安定下來,“什么職啊?”
“書辦吧。”寶鴛答道,“衙門里的人也知道他的德行,我之前去過一趟,求著他們把發餉的規矩變通變通,不要再一次把錢全給他了。一日一日地給些小錢,免得他能拿去豪賭……”
“這樣商量,他們竟也是肯的?”
“沒有辦法。”寶鴛嘆了口氣,“誰還能管得住他呢?給他發餉的剛好是他父親的舊友,也是看在這層面子上才給了我通融,不然家里都揭不開鍋,日日都是上門來催債的……”
“寶鴛姐姐現在每天都在外頭干活兒嗎?”
“是啊,不然拿什么買米下鍋呢,”寶鴛笑了笑,“原本在百花涯里住著做長工能省下更多,但念念還小,我總是得帶她在身邊的,我怕里頭呆久了,她就跟著學壞了。”
兩人聊天的時候,念念就一直蜷在寶鴛的膝上,這會兒聽到自己的名字,立刻抬起頭來,“念念會乖的。”
“嗯,”寶鴛低下頭,綰了一下女兒的頭發,“念念最乖了。”
柏靈嘆了一聲,抬頭看了看外頭的雨幕。
“都這個時候了,他怎么還不回來呢?”
“每天不到半夜不著家的……身上的錢不花完,他是不會回來的。”寶鴛輕聲道,“家里沒傘,也不能借你,一會兒雨小了你就回吧……會耽誤嗎?”
“不耽誤。”柏靈笑道,“蘭字號在我身上花了五萬兩,現在就指著我給他們賺回本呢,對我還是很寬容的。”
寶鴛眼中透露出幾分難掩的同情。
她幾次想要開口,卻又什么也說不出來,末了只道,“那些銀兩,你別再讓人送來了,送來了也是讓他拿去賭錢……你自己攢著,以后想辦法贖身啊。”
柏靈怔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
對寶鴛來說,十幾文的錢當天就能花出去,是可以解燃眉之急的飽腹錢;可十幾兩的銀子花不掉,留在身邊,反而落不著什么好。
“今晚這么一鬧,明兒他肯定就都知道了,”寶鴛想了想,“要是他上門去找你要銀子,你千萬別給,聽到嗎。”
“嗯。”柏靈點頭,“我到時候——”
“總之我挺好的,真挺好的。”寶鴛望著柏靈,“過得是苦一點,但能吃飽,有地方住,往后會慢慢好的,你別擔心我。”
柏靈一時無言,她余光打量著這件家徒四壁的屋子。
這樣好嗎?
“哎呀,忘了灶上坐著羹湯了……”寶鴛突然站起身,她笑著道,“你吃過了嗎?”
柏靈連忙搖頭,“我都吃過了,不用準備我的份。”
寶鴛笑起來,“我也不跟你客氣,你就別怪我摳了,就是想準備我也拿不出來呀……”
兩人都笑了起來。
柏靈站起身,揭開簾子跟了出來。
念念也跟在寶鴛的身后去幫忙,小小的人端著空碗,等著寶鴛把菜羹舀到有缺口的陶碗中。
這種菜羹,柏靈也很熟悉。
屋子里沒有多余的凳子,寶鴛和念念兩人直接坐在地上,拿一口撿來的木箱子當矮桌。
柏靈靠墻站在一旁,望著眼前一幕,忍不住又喊了一聲“寶鴛姐姐”。
寶鴛抬頭看她。
柏靈輕聲道,“你想過和離嗎?”
“……什么?”
“和離。那些銀子可以先存在我這兒,”柏靈望著寶鴛,“和離了之后,我托人在外頭置個好一點兒的屋子,你可以帶著念念單過。”
“……”寶鴛一時沒有回答。
“我不指著拿錢贖身,且不說我這身到底能不能用錢贖出來,就算能,這三五十兩的銀子也是杯水車薪,沒有用的。”柏靈繼續道,“但你拿去,肯定能——”
寶鴛笑了笑,表情略略有些僵硬。
“算了。”她輕聲道。
“為什么?”柏靈皺緊了眉,“一個人過,總比——”
“萬一下一個更糟呢?”寶鴛端著碗,輕聲說道,“這個雖然好賭……但好歹能鎮得住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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