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園,韓沖拄著木拐在院子里練習走路,近旁有兩個錦衣衛小旗官跟著。
他今日的臉色蒼白發青,反而不如昨日在太醫院西柴房時氣色好——昨天傍晚,西柴房的大夫們來查驗了他的傷口,盡管他們建議最好還是再住院觀察幾日,以免再出什么意外,但韓沖去意已決,當晚就回了沁園。
一回沁園,幾個下屬就給他端了一碗燉雞湯,想著要給自家大人補補,然而韓沖清淡飲食了多日,突然來了一頓油汪汪的大餐,當天夜里就上吐下瀉,折騰了整整一晚。
衡原君拂曉就醒了過來,他專程去到韓沖那里來取笑了一番,而后命韓沖身邊的兩個小旗官,從今日起,沁園每日仍需要去太醫院西柴房跑一趟,取用太醫院每日備下的簡餐,送來給韓大人。
韓沖悶聲不響地接受了。
盡管他是為了昨日衡原君那句“你不在,很多事我一個人做起來不太方便”而趕回來的,但一回來就搞得沁園里也不得安寧,也著實讓他郁悶了一把。
一只鴿子這時從外面飛進了院落,韓沖望著它停去了隔壁的庭院里,便回過頭示意屬下去取。
小旗官飛快地跑去又跑回,將灰白的信鴿遞到韓沖面前。
他飛快地拆下鴿子腿上的銅環,展開里面存放的紙卷。
韓沖掃了一眼,眉頭皺了起來,他立刻抱緊了自己的木拐,朝著大門走去。
“韓大人!您去哪兒?”
“去見明公。”
衡原君此刻,正坐在院子里自己和自己下五子棋。
轉眼已是六月,算起來,他大概已經有快半年的時間沒有見過柏靈了。
盡管蘭字號里的消息每日都在往他的沁園里送,但線下沒有人和他對弈,也著實有些寂寞。
韓沖的腳步聲很快出現在衡原君庭院的門外,衡原君抬起頭,就看見韓沖拄著拐進來。
兩個小旗官自覺地站在外面沒有跟進來。
衡原君望見韓沖手中的紙箋,未等韓沖開口,他便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輕聲道,“讓我猜猜……”
韓沖停下了腳步,在原地等著衡原君的下文。
“是不是陳信去見蘭芷君了。”
“……”韓沖沉默點頭。
“看看他想干什么吧。”衡原君輕聲道,“我們等就是了。”
“可就這么等下去,萬一陳信真的查到了什么——”
“陳信查到了什么,我到時不太關心,我說的‘他’,是蘭芷君。”衡原君輕聲道,“看看他想干什么。”
韓沖望著衡原君,只覺得這句話說得似乎別有深意。
“這些年一直待在百花涯里,他大概也憋壞了吧。”衡原君笑了笑,“若不是江洲出了事,我倒看不出……他有這樣的野心。”
“明公的意思是……?”
“弈局者,亦是其他弈局里的棋子……”衡原君笑著低語,“這道理我早就明白了,不知道蘭芷君現在,明白了沒有呢?”
韓沖深吸了一口氣。
有時候他實在是很想開口,要求衡原君把話說明白一點。
“那現在需要做什么?”韓沖直截了當地問道。
“蘭字號那邊,你繼續看著就好了,我們什么也不用做。該上門的時候他會自己找上門。”衡原君輕聲道,他抬眸看了看韓沖,“柏靈今天干什么去了?”
“還沒有消息。”
衡原君嘆了一聲,“沒人下棋,好無聊啊。”
韓沖皺眉品了品衡原君的話,“明公是想見柏靈一面?”
衡原君搖了搖頭。
“不見了。”他沉眸說道,過了一會兒,衡原君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對了,你讓人去提醒蘭芷君一聲。”
韓沖立刻打起了精神,“提醒什么?”
“那本棋譜,是讓他轉交給柏靈的,不是讓他自己藏在他的金閣里的。”衡原君輕聲道,“他自己想看,讓下人謄個副本不行么,原書還是直接給柏靈吧。”
韓沖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隱隱覺得當下已經到了波詭云譎的關口,卻不知為何,周遭的人——不論是衡原君還是蘭芷君,都沒有半點緊迫感,每天都在做些奇奇怪怪,不知所謂的事情。
“……好。”韓沖仍舊點頭答道,“明公還有別的吩咐嗎?”
“沒有了,你自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衡原君又低頭去看自己的棋盤,“……不要搞事。”
“姑娘,前面就是湖字號了。”百花涯的邊沿,引路的侍女轉頭對柏靈說道。
“辛苦阿婉了。”柏靈輕聲道,“你不用跟我一道去,讓這些龜——守衛在外頭看著就行。”
侍女點頭,猶豫了片刻,仍是開口道,“有件事我出來的時候沒和姑娘講,現在還是和你提個醒兒吧。”
“嗯?”
“出門前,我把姑娘要來湖字號的事情,報給了鳳棲姑姑。”那侍女低聲說道,“這也是之前鳳棲姑姑給我們下的囑咐,姑娘這邊有什么走動的消息,得和她說一聲。雖然姑娘今早要我們不要聲張,但……”
“哦,沒事。”柏靈點頭,“我說不要聲張,只是不想這事兒鬧大,原也是該和鳳棲支會一聲的,是我忘了。”
“那姑娘去吧,湖字號里人人都認得我是蘭字號的人,本來也不太方面露面……我就在這兒等著,要是有什么事兒,姑娘在里面鬧一鬧,我們聽到了就闖進去。”
柏靈笑起來,“我又不是來這兒鬧事的,你輕松點。”
侍女阿婉勉強擠出一個微笑,而后目送柏靈走出十幾步遠,踏進湖字號的大門。
就跟這百花涯里的其他花窯一樣,晨間的湖字號非常安靜。
大部分昨夜宿醉的客人要等到上午的時候才醒來,這會兒只有零星的幾個跑堂在擦拭大廳里的桌子。
百花涯里少有女客,且會在這個時候出現的女客,一般都是跑來揪自家男人耳朵的。
是以,柏靈才一露面,就引起了前臺掌柜的注意。
“這位姑娘是來……?”掌柜話音未落,就望見柏靈鎖骨下的刺青,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并很快換了一副口吻,“哪家字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