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松青又與柏靈討論了許久,直到遠天稍稍透出些微的亮光,兩人才稍稍有了些倦意。
有些話,兩人都沒有說,但又各自都在心里琢磨。
這樣的事情光是想一想,就叫人覺得寒心,但又不能不防。
“該休息了。”柏靈低聲道,“你今天還要去樂坊的吧。”
“嗯。”艾松青點了點頭,“偶爾熬這么一會兒,沒事的。”
兩人各自轉身,往屋舍的廳堂走去,在柏靈進屋之前,艾松青又喊了她一聲。
柏靈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怎么了?”
“……我就是,突然想起我們剛到百花涯的那會兒,”艾松青輕聲道,“那時候,你從來不會管這樣的閑事。”
柏靈也笑了笑,“那時候連飯都吃不上呢。”
艾松青微微垂眸,和柏靈道別,兩人各自回屋去了。
“閣老,有新消息了!”
皇宮中內閣的值房,張守中站在孫北吉的身旁,聲音努力壓抑著,卻又難掩語氣中的興奮。
孫北吉抬起頭,見張守中手中捏著一封信函。
“這是……”孫北吉微微顰眉,“皇上回函了?”
“是,和今日兵部的密函一起寄到的,是一封信中信,皇上在旨意中說,讓我將這封信函交給閣老,閣老自會明白。”
孫北吉站起身,雙手接過張守中手里的信封。
“皇上在給兵部的信函里說了什么?”孫北吉問道。
“已經按規矩印發呈給各部了,閣老回到內閣六部,就能看到原文。”張守中答道,“大抵還是在承述先前已經提過的那些問題,當下最關心的就三樣,前方的糧草解運、今年專司科舉后兩院的建設,再就是閣老手中的這封信了。
“我猜想,應該是與牢獄中的那批青袍匪有關。”
張守中說話的當口,孫北吉已經把信封給拆了。
信封是用火漆住的,蠟滴完好,形狀也規整。他取出一柄小刀,順著信封口將它切開。
孫北吉取出里面的信紙,兩手將里面四疊的信紙撫平,轉身看了起來。
張守中站在原地,目光低垂,落在孫北吉桌前的空地上,靜靜等候孫北吉閱覽完畢。
屋子里一時間只能聽見孫北吉緩慢踱步的聲音。
“確實是拿到實錘了。”孫北吉將信收了起來,“守中幫我點個蠟燭吧。”
“嗯。”張守中照做了。
蠟燭的火焰升起,孫北吉將陳翊琮從遠方寄回的信件置于火舌之上。
“閣老這是……”
“閱后即焚。”孫北吉輕聲答道。
“是否一星半點也不能透露?”
“不是,”孫北吉搖了搖頭,“你別多想,只是皇上這么吩咐,我就這么照做罷了。信的內容,我來復述給你聽……”
孫北吉多少能猜到一點陳翊琮讓他閱后即焚的理由——張守中這過目不忘的本領,著實叫人心里有些防備。
有些話,陳翊琮即便說出了口,也不會希望它們一直原樣留存在這世上。
孫北吉明白,有些事情裝進自己的腦子里再好不過——他雖然記性確實不如年輕時候那么靈光,但好在提綱挈領的本事一流。
焚信之后,他腦海里會留下該做的事情,卻不會一直記得陳翊琮具體的措辭。
也許皇上要的就要這個。
“皇上說,四年前衡原君留過一封見安閣舊部的名單。”孫北吉輕聲道,“皇上放在了養心殿。”
張守中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在聽。
孫北吉輕聲道,“但是在恭王府,還有一份見安閣舊部的名單,是當初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娘娘留給他的。
“他一早就比對過兩份名單,發現兩邊略有出入,但皇上什么也沒有說,就按著衡原君給出的那份名單,把見安閣清洗了一遍。”
張守中怔了怔,“……娘娘為什么會知曉哪些人是見安閣舊部?”
“這里面的話,說起來就長了……”孫北吉目光平和,“總之,娘娘就是知道。”
張守中臉色微白——有些話,孫北吉不用說透,像這樣略一點撥,他馬上就能想明白。
其實張守中今年前便有些在意起甄氏的身份,論起來,她的父親是先太子欽點的師傅,專門在沁園之中給衡原君上課。
雖然與先太子有那樣近的聯系,甄氏最后卻嫁給了恭王。
倘若甄氏到最后,竟然也和見安閣有所牽連,甚至能拿得出舊部的人員名單這樣的東西……那有些事情,真是經不得細想。
“如今皇上要我們留心兩撥人。”孫北吉輕聲道,“一撥,是衡原君寫了,但娘娘沒寫的一批人。另一撥,是娘娘寫了,但衡原君沒寫的那批。
“前者,我們先想辦法控制起來,后者么……”孫北吉緩緩看向張守中,把手輕輕在空中比劃了一下,“殺。”
張守中怔在那里。
他從來沒有接過這樣的旨意。
“當然,事情不用我們去做。”孫北吉又道,“但兩份名單,一份在養心殿,一份在舊王府,我們需要去取,然后交給北鎮撫司……這件事我一個人來就可以了。”
“那我……?”
“上洛郡王陳信五月底就來京了,”孫北吉輕聲道,“他身上背著皇命,這會兒已經在京城待了一個多月,需要人去幫一把。”
張守中微微顰眉,“這就是皇上交給我的事嗎?”
孫北吉點了點頭,“應該也是考慮到敬貞和他年紀相仿吧。”
“具體要做些什么呢?”
“看郡王那邊的情況,”孫北吉輕聲道,“他現在就住在孺子路上,你今日找個時間,登門去會一會吧。”
張守中露出頗為疑惑的神情。
孫北吉又道,“你與郡王那邊的交往,之后也不必走我這邊通傳,陳信自己有直達天聽的辦法,以免事情節外生枝。”
出了內閣值房,張守中覺得,自己原先理得頗為清晰的腦子又變得有些混沌起來。
皇上一早就懷疑青袍匪有其他來歷,而后又發現這些人有通金的嫌疑。
但是陳翊琮并沒有立刻下令將這批囚犯誅殺于秋后,反而是馬上把目光投向了見安閣的舊部,并且下手極重——一出手就要暗地里殺掉一批人。
若非是已經拿到了此番匪亂與見安閣舊部有所牽連的鐵證,皇上斷然不會做出這樣的裁決。
但倘若真的如皇上判斷的那樣——見安閣如今依舊在活躍,那么今年的這場仗,他們面臨的敵人,就不止是關外的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