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師

第二百二十四章 圍爐夜話

這一天,柏靈先是跟著宜康一道去探望了宜寧郡主。

昔日的冷峻美人如今氣若游絲,瘦若枯骨,在她的病榻前,柏靈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她曾經在黃崇德的塌前也聞到過類似的氣味。

死亡的氣味。

宜寧郡主已經認不出來人,她枯瘦的臉看起來如同皺縮的樹皮,整個人靠在床榻上發出意味不明的囈語。

宜康打了熱水來,坐在她身邊開始了日復一日的身體擦拭。

屋子里沒有侍女,那些觀中的道人們也都不在這里。柏靈原想搭把手幫忙,但宜康讓柏靈出去等。

大抵以宜寧郡主的高傲,即便已經沒有了人形,也總是不愿讓旁人看見自己丑陋而赤裸的身體吧。

入夜,兩人點著香,對坐烹茶。

“其實我一直覺得蠻奇怪的,”宜康輕聲道,“在陳翊琮做了這么多……這樣的事以后,你怎么還愿意留在他身邊?”

柏靈怔了一下,“……留在他身邊?”

“你要是真的想走,早就走了吧。”宜康為自己和柏靈斟茶,她看了柏靈一眼,“百花涯真的能困住你嗎,我不覺得。”

熱水的霧氣從杯中彌散起來。

柏靈無言地捧著杯盞,沒有立刻回答。

“你現在是在做什么呢?”宜康輕聲道,“當初讓我去送別柏奕的是你,我還以為你很快就會去找他們,現在你又開始留戀這平京城里的風景了。”

“不過也好,”她輕聲道,“有你在,陳翊琮身邊至少還算有雙眼睛在盯著,往后也不至于再胡作非為。”

宜康嘆了一聲。

“雖然你現在是奴籍,但憑著蘭字號這幾年的作為,你要再進宮也不是不可能。”宜康垂眸望著手中的杯盞,有些冷漠地說道,“我是不會去參加你們的大禮了……希望你以后能過得幸福吧。”

屋子里又安靜下來。

柏靈放下了杯盞,兩只手撐在身后,仰頭看向屋中被燭火熏得有些發黑的天頂。

鍋中的清水再次沸騰起來,宜康揚湯止沸。

“我之前答應過一個朋友,要去參加她的婚禮。”柏靈喃喃地說道,“但那幾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就錯過了。

“后來再見到她時,是在百花涯的花弄里。”

宜康抬起頭來,望著柏靈。

柏靈接著道,“她嫁了人,死了丈夫,被娘家又賣給另一個男人,身邊還帶著孩子。當時她的男人好賭,所以她勤勤懇懇做苦力,賺錢養家。

柏靈也望向宜康,“明明有那么多人是因為沒有選擇,所以才走到了一個悲慘的終局,她不是,沒有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

“而且她為人正直,心地也好,吃苦耐勞,我覺得這樣的人應當有好的生活。

“看著這樣的人被欺負……我受不了這個。”柏靈輕聲道,“所以我去幫了她,我試圖去幫她。”

柏靈微微顰眉,仿佛陷入了回憶之中。

“……然后呢。”宜康問道。

柏靈有些回過神來,卻岔開了話題,忽然說起了另一件事。

“很早很早以前,我玩過一個——不是,看過一個話本。是說一個村子被一只怪物占據,怪物每年要吃一個人,所以村民們每年都搞一次獻祭。”

“嗯。”宜康點了點頭。

“直到有一天,一個勇者來到這里,他下井救了被村民們獻祭的女人,可是怪物被他從井下趕了出來,跑到了村子里開始殺戮。

“當勇者再回到村子的時候,幸存的村民們怨恨他——明明之前只要一年獻祭一個人就可以了,可現在一下就死了這么多人。”柏靈輕聲道,“郡主怎么看?”

“……無辜的村民是很可憐。”宜康輕聲道,“但要殺掉怪物,他們也不可能什么風險都不承擔吧。在村民看來當然是每年都獻祭一個比較好,可被獻祭的那些人呢?”

宜康笑了一聲,“無非是一種權衡吧,用小的犧牲來換取大的安寧。我要是勇者,我也去殺怪物,心安理得用別人的血來換取安寧……這樣的人還是被怪物吃掉好了,我不會愧疚的。”

燈火下,柏靈望著宜康生動的表情,忽然覺得從前的郡主似乎又回來了。

宜康看過來,“你怎么突然想起這個故事?”

“因為我覺得自己好像當了一回勇者。”柏靈輕聲道,“在忍受怪物的痛苦和忍受獻祭的痛苦之間,村民們已經習慣了后者……而習慣了的痛苦,大概已經不算痛苦了。”

柏靈又望向了天花板。

“你那個朋友最后怎樣了?”

“她的丈夫欠下巨額賭債,賭坊的人四處追殺,恰好那段時間她又一直偷偷地給丈夫送錢,某次剛好遭遇了賭坊的打手,就被連累了。”柏靈輕聲道。

宜康的眸色暗了暗。

“她去世以后,我一直就在想……我那么想去替她斬殺她的怪物,我自己的怪物呢?”柏靈輕聲道,“到底怎樣算獻祭,怎樣算下井呢?自從皇上即位,我就一直在想著怎么逃走。但逃去了別處,生活一定會好嗎?把自己藏起來,藏去無人知曉的地方,從此隱姓埋名地活,就能過得順遂平安了么?”

“用這樣的忍受來換平安,”柏靈輕聲道,“這種權衡,我也不想要。”

宜康微微瞇起眼睛,蜷起了雙腿。

“‘人應當忠于事實,以及事實所指向的真理,不論那個真理看起來是否對社會有益,是否驚世駭俗,或是與他的信仰相悖’……”

柏靈垂眸望著茶鍋下躍動的火苗。

“……而同時,‘我們也應當學會容忍各種異見者,因為仇視和憎恨的火焰一旦燃起,會燒到每一個人’。

“我這幾年也一直在想這兩句話,到底,要怎么做呢……”

宜康怔了一下,“……所以你建了那個蘭馨會?”

“是啊,”柏靈輕聲道,“如果我不能走出自己的路,那去到哪里都是一樣的吧。

“更何況三年前那個時間,真是天時地利人和……那樣的機會,錯過就不會再有了。”

宜康望著眼前的柏靈,忽然覺得,或許她也和自己一樣,沒有改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