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拂曉,天還是黑的。
柏靈在半夢半醒的朦朧中聽見李一如那邊傳來輕微響動。
她沒有作聲,只是顰眉睜開眼睛,見李一如果然穿著中衣起身,輕手輕腳地坐去了桌邊,小心地用火折點燃桌角燭臺上的蠟燭。
屋子的一角亮了起來。
柏靈沒有作聲,只是稍稍側身,看向李一如的背影。
少年往桌上的硯臺里加了水,持墨棒緩緩研磨。不一會兒他擱下墨棒,取筆蘸墨,伏案書寫起來。
窗外的光漸漸亮起來,柏靈先前的困意也漸漸散去,她聽見李一如不時吸一吸鼻子,左手幾次抬手抹臉,猜他多半還在為牧成的事情傷心。
柏靈想了一會兒,輕嘆一聲,李一如聞聲回頭,見柏靈正撐著地板坐了起來。
“二哥醒了?”李一如紅著眼睛,“……我吵著你了?”
“沒有,本來就沒睡好。”柏靈輕聲道,“這么早起來,在寫什么?”
“……也沒什么,就是把這半月的事情記一記,”李一如轉回頭去,垂眸望著身前已經布滿小楷的宣紙,“我怕再過兩日,有些事情就記不清了。”
“記不清了,那就說明不重要。”柏靈輕聲道。
李一如放了筆,又回過頭來,“昨晚的事,二哥信么?”
“是說牧大哥的事?”
“嗯。”
柏靈輕嘆一聲,又重新躺了下去,她想了一會兒,“以牧大哥的身手,要趁上元節的時候屠戮前任知府一家,并不是很難辦到,不過……”
“不過什么?”
“我第一次見牧大哥的時候,是在那個黑客棧的外頭。”柏靈輕聲道,“當時那個臉上帶疤的鏢師擋了我的去路,牧大哥以為那人是在攔路搶劫,所以上前直接扣住了那個鏢師的手臂。”
“竟是這樣!”李一如怔了一下。
柏靈望著屋子里陰沉沉的天花板,“其實這一路過來,我一直覺得牧大哥挺矛盾的。”
“矛盾……?”
柏靈看了過來,“我之前好幾次覺得他對‘上面’的怨氣很重,你記得嗎?我還拿這個和牧大哥開過玩笑,當時惹得他有些不高興。”
李一如微微瞇起眼睛,有些艱難地回憶著,卻怎么也想不起有這件事。
“……無所謂,都是一些細枝末節上的感覺罷了。”柏靈低聲道,“后來在徽州的礦井下頭,那個老徐要點火炸倉庫的時候,牧大哥堅持要報官……我大概是在那個時候才真正相信他原先是個捕快。”
李一如越聽越覺得不忍,“……我絕不信牧大哥會是什么惡徒,這里面一定有誤會。”
少年站起身,幾步走到柏靈身旁坐了下來,“二哥有沒有什么辦法,能還牧大哥清白?”
柏靈抬臂,隨意地搭在了額頭上。
“我也覺得這件事背后有隱情,但……”她看向李一如,“不管是什么辦法,最后都需要牧大哥自己站出來對峙。
“沁園太子余孽的水,深得很,怕只怕就算他一身清白,出來滾一圈也說不清楚了。”柏靈輕聲道,“大哥做事一向謹慎,既然他選了這條路,想必就有他自己的理由。”
柏靈輕嘆一聲,笑道,“說不定他才不在乎自己的身家是不是清白,只要能和妻女團聚就好了。”
李一如顰眉,“會嗎?”
“會啊,”柏靈低聲道,“趁著北境動蕩、戶籍散亂的時候,尋一處與世隔絕的山林安居下來,就像我們在見安江邊遇到的老嫗那樣,平時在山里避世而居,等太平時再出來活動……不也很好嗎?
“把名字一換,人生也就可以從頭開始了,”柏靈兩手交疊,壓在腦后,“希望牧大哥能平安去到涿州,這一路都不要暴露吧。”
次日下午,柏靈和李一如收拾了行李,跟隨著常勝的副將汪蒙一道離開屯龍陂。汪蒙奉軍令,帶了八千精銳前往鄢洲——也即是北境四州中,與涿州相鄰的那個。
因為這次關內的剿匪行動還未結束,常勝仍要在屯龍陂坐鎮,便不與汪蒙等人同行。
不知為何,常勝似乎對今年的戰事有十足的把握,譬如說他在一月前就得出判斷,今年初冬之時,周金之間真正的戰場應該是在涿、鄢一帶。
所以他才直接離開靖州,先帶兵屯守涿州后方,派常家軍先清理一批關內的匪徒。
柏靈原先就對常勝出現在屯龍陂這一點感到驚訝,等聽汪蒙解釋了原因之后,她卻覺得憂慮更甚。
雖然她從未與金賊有過交鋒,但在平京時就聽說過,常勝所駐扎的靖州正對著阿爾斯蘭部的大本營。
值此秋冬之際,常勝身為守將卻離開了靖州……這樣是否太過冒險。
然而,幾乎就在幾人臨行前,靖州傳來秋后的第一道戰報,也是首捷。
原來是靖州北部阿爾斯蘭大本營的幾支留守部隊,得知常勝南下去了涿州,以為有便宜可撿,便趁夜偷襲試探。
周人連日佯敗,金賊果然以為靖州城防空虛。恰好此時,探子又報,說近日有新糧運進了靖州城外駐軍的營地,不日將送進靖州城內,以解城中百姓的冬糧之困。
金賊大喜,決定趁勝追擊,找準時機傾巢而出——結果被潛伏多日的常家軍悉數圍剿,殲敵三千余人,繳獲馬匹、刀劍無算。
于是柏靈嘆服。
常勝聽完奏報后并無波瀾,只是面色嚴肅,命靖州守軍不要掉以輕心,繼續守城。
這天下午,常勝一路送汪蒙、柏靈一行上路,直到城門口時,柏靈才意識到隨行的還有那七個身著灰白斗篷的獵鹿人。
他們七人騎著馬停在城門口,一見李一如,便踢著馬肚小跑過來,這時倒絲毫不避諱被官差看見。
前夜與柏靈在屋頂展開了追逐戰的那個紅發人,駕馬停在了李一如的身側。
所有獵鹿人都緊緊裹著斗篷,柏靈幾次側目,也絲毫看不見幾人斗篷之下的發色。
日光下,他們的瞳色雖然看著比周人要淺,不過依然是和大部分周人相似的褐色,雖是紅發,眉毛卻是黑的。
“就送到這里吧,“汪蒙向常勝拱手,“剩下的事情,就交給屬下來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