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師

第七十四章 預感

在守城戰上,汪蒙從來沒有害怕過。

今夜恰好是他職守,他登上城樓遠眺,拿著自己的單孔望遠鏡,緩慢地掃視著遠處寂靜的原野。

視野中一片漆黑。

城中的百姓已經走得差不多了,不過倉庫中的糧食還在日夜不息地往外運送,作為涿、鄢之中的樞紐,兩頭望的庫藏著實多得令人咋舌。

汪蒙心中平靜,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戰事,他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這不僅僅是因為兩頭望縣城中豐富的存糧,還因為先前送來兩頭望和將要送去鄢州的火器,此刻已經全部派給給了部隊的士兵。他還從來沒有打過這么富裕的仗,再加上兩頭望固若金湯的城墻……

即便金兵全部向兩頭望集結又能怎樣呢,即便金兵這些日子已經砍去了縣城北部的兩側密林,城前的空地也依舊不夠寬闊,敵人想要攻上來就只能用添油戰術,就是坐擁百萬人馬,在這種地勢之下,也一樣派不上用場。

“副將大人!”

耳畔邊傳來薛家兄弟的聲音,汪蒙放下了望遠鏡,側目而望。

“該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他輕聲問道。

薛子平將今夜和明日的軍務一一說了一遍,汪蒙聽得安心,“這樣甚好。”

“韋松青那邊也已經送去縣衙里了。”薛子安嘆了一聲,“大人今后還是不要派我去做什么護衛的工作了吧,跟著他這么閑逛比在城門這里站崗還累。”

薛子平笑起來,“小先生明日就走了,你到時候就是想閑逛也沒機會了。”

“明日送他出城時再加派一支小隊吧,不用明著護衛,偽裝成運糧的力士就好。”汪蒙低聲道,“此人在用兵上確有天賦,我怕這一路上還是有細作會試圖對他不利。”

“是。”薛子平拱手道。

“不過我們為什么非要送他走呢?”薛子安在一旁道,“韋先生這個人雖然年輕,但留他下來同我們一道作戰不好么?”

汪蒙沉吟片刻,搖了搖頭,“那倒不必了。”

兄弟二人從汪蒙這里領了新命,而后又很快從城樓上下來。

正要分別前,薛子平忽然喊住了弟弟,“你今天陪著韋先生在城里逛了那么久,應該和他聊了很多事情吧?”

薛子安愣了一下——哥哥很少會向這樣,主動詢問自己對其他人的看法。

“嗯。”薛子安點頭,“是啊,怎么了?”

“你有沒有覺得……韋先生好像對兩頭望的守城特別悲觀?”

薛子安有點聽不明白哥哥的意思,“悲觀?怎么個……悲觀啊?”

“算了……”薛子平嘆了一聲,“當我沒問。”

見薛子平轉身要走,薛子安連忙上前抓住了哥哥的手臂,“誒誒,你不要說話說一半啊,先把話講明白!”

“你不要在這里拉拉扯扯……”薛子平用力甩開了弟弟的手,“我那邊還趕時間……”

“我不管,今天你不把話說明白我可不放你走。”薛子安低聲道,“哥哥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沒什么端倪,我也是多此一舉想著問問你……”薛子平一臉不快地整理自己被弟弟扯亂的衣服,“不過你今晚也可以回去收拾東西了。”

“啊?為什么?”

“明日暗中護送韋先生出城的小隊,由你領頭。”薛子平低聲道,“這是我和汪大人今天下午商量好的。”

“什么……”薛子安怔了一下,臉上的玩笑意味瞬間褪了下去,“你們什么意思?”

“韋先生的安危就交給你了的意思。”薛子平面色冷峻,“不要討價還價。”

深夜,柏靈再次覺得有些睡不著,或許是因為今夜獵鹿人和李一如都已經走了,這間屋子此刻實實在在地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這種安靜讓她感到某種久違的孤獨,而人在孤獨的時候,又似乎總是忍不住陷入對往昔的回憶。

從平京到兩頭望,這么長的路已經走過來了,明明離靖州只剩下了兩個州府的距離,卻被阻隔在了這里,也不知道這是否是一種天意。

不知道柏奕這個時候在做什么?

柏靈兩手捂住了眼睛,她忽然有點后悔。

早知道路上會出這么多幺蛾子,當初在屯龍陂的時候就不該拜托常將軍替自己送出一封保平安的信。

這一路北上煎熬得太久,以至于當一個單方面聯系的機會擺在眼前的時候,她根本來不及思考就直接用了,但這樣的報平安又有什么用呢,那一刻的書信只能報那一刻的平安,在無法聯絡的當下,那一封充滿喜悅的孤信,也只會讓忍受這份煎熬折磨的人又多出幾個罷了。

思前想后地睡不著,柏靈索性起身,點燃了屋子里的燈。

她潤筆鋪紙,對著略略有些發黃的空白信箋發呆。

平心而論,如果易地而處,她會希望柏奕給自己送信嗎?

似乎……是會的。

會的吧。

即便這種消息會帶來更大的煎熬,也比一直沒有音訊要強。

對自己而言,忍受痛苦和擔心似乎比忍受虛空要來得容易。

窗外西風咆哮,柏靈用凍得有些微微發紅的指節握住了筆,她想象著眼下是一封能夠寄出的信,想象著每一個字的落筆柏奕都能在下一刻看到,她有太多的話想要說,這種渴望像漫溢的水流,心房里已經再容忍不下了,她只能提筆,也必須提筆。

這一封信比想象得要長,但柏靈寫得飛快,眼淚落在紙上,把未干的筆墨暈開,但也沒有關系,她一面相信著、想象著信的寄出,一面又明白著這封信只能寫給自己一個人看。

然而這樣的矛盾卻并不叫人覺得討厭,因為這一刻的自己好像又分成了兩個人,一個年紀大一些,一個年紀小一些,前者溫聲哄慰著后者,而兩人又都在這種矛盾中得到安慰。

后半夜,柏靈端著銅盆出門,將這封信丟進了紅通通的炭火里燒成了灰燼。

她在信里把能說的、不能說的都說盡了,望著燃起的火舌將信紙一點點舔舐成灰,柏靈也一點一點地恢復了平靜。

只是當她站起身,準備端著炭盆重新回屋的時候,她突然一個趔趄,將火盆摔在了地上。

而后,是一聲地動山搖的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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