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看過來的時候,陳伊人腦中驀然浮起《世說新語》中一段:驃騎王武子是衛玠之舅,俊爽有風姿。見玠,輒嘆曰:“珠玉在側,覺我形穢!”
衛玠是魏晉時期知名美男子,她不曾得見,也無法勾畫想象。然這個翩翩少年郎眉目若畫,如珠如玉,若天之子,令人形穢。即便是衛玠臨世也不過如此吧。
他是——
稍稍回憶。
他——竟是這具軀殼之兄,稍長自己兩歲,名曰:陳宇軒。
陳宇軒,十六歲,今年高三,天資聰穎,自幼獲獎無數,獲獎內容涵蓋競賽、作文、書法、象棋、體育等各個方面,是市內各學校知名的天才少年。
陳宇軒看著蘇醒過來的陳伊人,放下手中的書,問道:“水還是飯?”雖然是簡單的幾個字,但是少年的聲音清冽得像山間的泉水一樣,緩緩流出,十分動聽。
陳伊人一時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他。
少年如畫般的臉上出現一抹不耐煩,即便是這樣,卻不損他半點天之子的氣質。他往她的肚子上一指:“不餓?”
陳伊人回過神來,想到方才肚子的響聲,禁不住羞赧。
她出生富貴之家,向來是衣食無憂,什么有過饑餓的感覺?在他人面前肚子餓得直叫的失儀之事更是不可能。
“水,有勞哥哥。”她輕聲細語道。
陳宇軒由不耐煩轉為驚詫,在他印象中,他的妹妹雖然調皮得像個小男生,但是卻有些怕他,不敢與他太過親近,叫他也只是叫“哥”,從來沒有叫他“哥哥”這么膩歪的稱呼。還是這么細聲細氣地、禮貌地叫他“哥哥”,殺了她也不可能叫得出來。
他再次仔細地打量著床上躺著的少女,短的像男孩子一樣的頭發,曬的烏黑發亮的皮膚,腫得高高的臉,看不清楚五官。
難道說,這個不是他妹妹?
又一瞧,雖然看不清楚五官,但是整體輪廓還在,是他看了十幾年的熟悉的輪廓。素有天才之稱的他,記憶驚人,怎么可能認不出自己的妹妹
一個稱呼而已,怎么讓鎮定自若的自己浮想聯翩呢?
陳宇軒撇開腦中的種種想法,俯下身去,搖動病床旁邊的搖手,將病床前端搖到四十五度,打開旁邊桌上的塑料袋,從里面拿出一罐旺仔牛奶來,遞給陳伊人。
那白皙纖瘦的少年之手伸到陳伊人面前時,她禁不住再次臉有些發燒。她這才發覺,這少年的衣裳竟是這般裸露。在明朝,即便是天氣再熱,也無人裸露手臂。
她努力平息臉熱,從單薄被單中伸出手去接那個紅色的小鐵筒子。一伸手,發現自己同樣也是裸著手臂。
裸著手臂也就罷了,那根露出來的黑瘦小胳膊在陳宇軒白皙似玉般的手臂映襯下,越發顯得又黑又細,跟燒焦的蘆柴棒似的。
她第一反應想縮回手,然而十八年來受到來自她爹爹與伯公詩書禮儀上的教育制止了她做出失禮的行為。
她接過旺仔牛奶,本能地道謝:“多謝哥哥。”
又是“哥哥”。
陳宇軒第一次詫異,第二次就淡定了。本來,一個稱呼沒有必要浪費他天才少年的寶貴腦力。
他坐了下來,重新拿起書,一邊翻動,一邊頭也不抬地說:“桌上有飯。”
找到旺仔牛奶拉環的陳伊人,聽到這話,輕輕應了聲:“嗯。”
她拉開拉環,清甜的牛奶香味傳來,誘得人垂涎。雖然口渴,但是還是捧著罐子,秀氣地喝了一小口。
味道甚好!
這是陳伊人的第一反應。她的腦中是有原來陳伊人的記憶,也知道這個叫旺仔牛奶是個很好喝的飲品,然而具體滋味,在她自己嘗過后才知道。也讓她有些驚嘆,原來,這個世界的普通飲品可以與她在府中吃的名廚做的甜品媲美。
她禁不住小口小口地將這罐牛奶都喝完了。
喝完了牛奶,她將罐子放在床頭,拿起床頭的保溫瓶,動作生疏地擰開上面的蓋子。
一陣清香撲鼻而來,是香菇雞湯。她微微地皺起了眉,她不愛喝雞湯,不喜歡這油膩的味道。
可是,原來的陳伊人愛喝。
為了不讓“哥哥”人察覺。她只得拿起里面的湯勺,慢慢地喝了起來。
病房內一片安靜,只有陳宇軒翻書的聲音。他看了一會兒,發覺這不同尋常的安靜,心里有些奇怪,難道他妹妹沒吃飯?
視線朝陳伊人那邊移去,嗯,正在喝著湯呢。只是那動作——
只見陳伊人端正地坐著,一手扶著身上的保溫瓶,一手拿著湯勺,小口小口地喝著。那拿著湯勺的手的小指微微翹起,手腕輕轉,湯送入口,不發出半點聲音,然后又再次舀湯,入口。這一套動作優雅高貴得仿佛經過嚴格禮儀訓練的千金小姐一樣。
陳宇軒翻書的手定住了。
這是他妹妹嗎?這是他那個平時大大咧咧、吃飯如同風卷殘云般發出豬一樣聲響的妹妹嗎?怎么在水里淹一下,動作語言仿佛變了一個人一樣。
他把視線移回來,然而心思卻還在陳伊人那里。
陳伊人喝了點湯,又吃了點兒保溫瓶下一層的飯,覺得肚子不餓了,便停了下來。她將東西放在旁邊的桌上,看了一眼依舊在看書的陳宇軒。
心里思忖著,哥哥不是下人,自不會為她端漱口水、拿毛巾。這個現代社會已經沒有下人,人與人之間如佛經中云:眾生平等。那這些事得自己來。
她打量了下四周,尋找腦中浮現的那個“洗手間”。
“找什么?”陳宇軒忽然問道。
這冷不丁的聲音把陳伊人嚇得心咯噔了一下,她穩了穩心跳,輕聲地問:“哥哥,你知道那里有洗……洗手間嗎?”
陳宇軒頭沒抬,抬起一只白皙纖瘦的手臂指了指門口:“進門對面就是。”
“多謝哥哥。”陳伊人道謝后,掀起身上的床單,然后,手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