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之下:一人往矣

第三十三章 小棧風波

白鸮梁挺,將來的全性門人,是一個大惡之人,也是一個可悲之人。

說他是大惡之人,是因為他以屠滅自己門派墨筋柔骨門為開端,公開宣布自己加入全性。

至此之后,行事乖張,毫無跡象可尋。

所犯之事,包括并不限于在無仇無怨的新郎面前虐殺新婚妻子,殺其家人,最后徒留新郎一人在深仇大恨中含恨而死;無緣無故滅一家老小滿門,徒留一根獨苗存活,亦或者當著父親丈夫之面侮辱妻女,卻又不將其殺死。

種種惡行,種種惡業,可以說是罄竹難書。

可以說,就梁挺在從滅自己門派開始入全性之后,所犯下的種種惡行惡業,跟日后那些倭寇相比都不為過。

但說他可悲,也不是沒有道理。

白鸮是一種猛禽雪鸮的別稱。

以白,雪來命名,就可以知道,這種猛禽特點就在外觀上如白雪般白凈,再加上作為一種猛禽,外觀上更是兇猛。

雪鸮這樣的外貌特征放在猛禽身上,從人的視角來看,自然是威風八面,道上一聲好俊的鳥兒。

可若是放在人身上,那就得另當別論了。

梁挺,就是這樣一個可憐人。

從生下來開始,他的樣貌就如猛禽白鸮那樣兇厲,渾身膚色卻是不健康,病態的白。

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具失去血色的尸體在世間游走。

因為這丑陋的模樣,從生下來開始,他的父親從未正眼瞧過這個兒子,或者說根本沒把他當做自己的兒子,只是當做一個撿來的畜生,動輒打罵,連自己的生母也受他拖累,成了父親打罵中的一員。

無法忍受丈夫無休止的打罵,生母就將孩童時期的梁挺送到附近的異人流派,墨筋柔骨門中做仆人。

異人門派墨筋柔骨門,王一知道門派是以機關術和符箓之道聞名于異人界,但關于這門派的淵源,還是在洞山書院讀書時,聽左若童這位大盈仙人給自己普及江湖諸多異人流派時提了一嘴。

這門派源頭可以追溯到諸子百家的墨家,但他們拜的祖師卻是公輸班,也就是魯班。

這位祖師雖然也是機關術大師,但他所代表的理念跟墨家南轅北轍,這事當時王一聽左若童講解時,也能看到這位大盈仙人臉上露出哭笑不得的模樣,顯然每每說到墨筋柔骨門這個門派源頭和祖師爺時,左若童雖然修養高深,也一樣繃不住。

但王一想到這墨筋柔骨門門中上上下下對梁挺心理和生理的雙重折磨,反倒是比左若童更容易接受墨筋柔骨門這奇妙的源頭追溯設定。

所以,被自己生母送入墨筋柔骨門的梁挺,他的處境并沒有得到改善。

因他相貌丑陋的緣故,門中師長,門人皆以欺辱他為樂,將其當做一個呼來喝去的機關人,梁挺的人生無非就是從一個地獄送往另一個地獄罷了。

他從來就沒有在他人眼中得到過尊重,沒有任何人正眼瞧過他,把他當做一個人來看待,哪怕他在墨筋柔骨門中展現出了自己那足以將門派傳承發揚光大的大師天賦,也是如此。

在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無止盡打罵,惡語相向的環境中成長,梁挺接近崩潰,他已經快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一個人了,如果是,為什么自己的父母,師門,所接觸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用人的眼光看待過自己,難道···難道只有自己做出他們想不到的事,他們才會正眼瞧自己嗎?

當下這個時代,心理學還不是一門成熟的學科,梁挺也沒有那個運氣碰到能開解自己的人。

所以他就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以某件事為導火索,梁挺滅了自己的師門,從師門長輩的雙眼中第一次看到他們對自己有除了鄙視之外的情緒,那一刻,梁挺覺得自己對了!

所以他滅了自己的師門,又在自己生母前殺了生父,之后就是一個全性門人,白鸮梁挺犯下的諸多惡行,血債。

他就這樣,一生從一個地獄到另一個地獄,最后在這世道的無間地獄中沉淪,失去了自我,直到那一次跟隨未來全性掌門無根生,幫助一位被他禍害過的唐門弟子阻擊日寇時,從那個唐門弟子的眼神中,梁挺終于找到了自己的道。

之后,就是被含怒的唐門子弟用手刺洞穿眼眶,貫穿大腦,梁挺不閃不避,在笑聲中結束了自己悲哀,可恨的一生,那位唐門弟子也在大仇得報后,以身殉國,死在日寇異人的圍殺中。

這般下場,確實不得不讓人感慨一句世道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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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腦海中閃過關于眼前這個被自己師兄一腳蹬倒在地上的梁挺生平,原因無他。

在一人之下關于全性這個教派,這些門人的描繪中,全性門人白鸮梁挺,算是一個費了不少筆墨描繪的角色。

因為他的惡,他的孽,皆是這個對他充滿惡意的世道,一點點澆灌出來的。

恨他,殺他,皆不為過,只是也不能單單只是恨他一個,或許,也該恨這個世道。

但既然在這里碰上了,如果可以的話,王一也希望能夠幫他一把。至少現在,這個在自己師兄這番侮辱之下,依舊沒有反抗的梁挺,或許還有得救,若是再往后大錯鑄下,王一見到了,那也只能嘆息一聲,然后動手鎮殺了。

王一這樣想著,但此刻,在這座專門接待異人的江湖小棧中,沒有人把目光聚焦被一腳蹬倒在地上的梁挺,全都把目光聚焦在自報家門的王一身上。

“嘿,老話說的沒錯,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王一,你到底是人是鬼!”

看著不卑不亢,舉手投足間有著一股正氣的王一,如果不知根底,真的很難將他跟鬼手王這個全性門人聯系在一起。

這問話既有調侃,也有反問,無非就是想當面問問王一,他到底是不是全性。

自全性誕生以來,還沒有哪個全性門人不敢認自己的全性身份,也沒有哪個不知死活的敢去冒認自己是一名全性。

“我站在燈火下,身正而影正,自然是人。”

“既然如此,你這一身修為又何必去拜那鬼手王為師,平白惡了自己名聲?”

得到王一肯定的回答,有人就此作罷,但也有不依不饒的中生代追問著王一為何拜師鬼手王這件事。

“呵,我在京城乞食討活的時候,在天橋下聽過一位相聲先生說過這樣一段話,大致意思就是那些勸你大度的人啊,你得跟他離遠一點,免得遭雷劈的時候把你自己也給劈了。這位師兄說的輕巧,可那時我年歲尚小,無依無靠,幾近餓死,若不是他把我從死人堆里撿到,早已是白骨一堆,又何談今日。

師兄你張口就是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賊的哀其不幸,恨其不爭的話語,卻從沒想過我是不是有的選?我雖被鬼手王收為弟子,傳了手段,但也是明事理的,這些年沒少勸,沒少阻止,他老人家臨走的前幾年,也幡然醒悟,為自己過去造的孽贖罪,若是在座的諸位這幾年有行走江湖,多多少少都會聽到他在做的事。

但錯已鑄下,有些孽能還,有些孽也早已成了無頭公案,剛才之所以一言不發,也是因為他老人家確實犯下大錯,該罵該說,甚至波及到我,我都沒有出聲就是如此。只是一碼歸一碼,若在座諸位門中有跟我家老頭結過怨的,我人就在這里,不閃不避,什么手段我都接了,沒有怨言。

可要是給我潑臟水,日后在江湖上說我是全性弟子,或者空口無憑說我來路不正的話,那我就要跟各位討教一下手段了。若是覺得我會跟全性同流合污,那我也在這把話跟各位說明白,真碰上了全性,我是當殺則殺,當廢則廢,我也不怕被你們盯著。”

一席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王一這不卑不亢的態度,也讓在場的其他異人沒有一個發難的由頭。

而王一這般光明磊落的作風,還有他的解釋,也只能讓這些剛才還在討論王一和鬼手王,全性之間關系的人悻悻閉嘴,落座。

一場可能產生的風波,也算是隨著王一這樣處置暫時消停了下來。

李慕玄,好好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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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這樣的動靜,自然也被老板告知給此時剛好在這熟悉業務的江湖小棧少掌柜,劉謂。

異人圈子里也給這位江湖小棧少掌柜送上一個美名:須臾透滿城。

兩層意思,一層指這位少掌柜手段高超,片刻之間就能將江湖小棧的觸手滲透一座城,為客戶提供他想要的情報;第二層呢,自然是指這位少掌柜的輕功手段了得,畢竟干情報的,能不能打不重要,跑得快最重要!

“異人王一?有意思,把他這話記錄下來,找個時間放出去,既然跟全性這樣劃清界限,也得承擔下后果,這禍事你要是過了,別說是你,就連你那個師父鬼手王,死后名聲也能好點。”

搖著紙扇,居高臨下看著王一的少掌柜劉謂,也在那吩咐道。

一場鬧劇就此打住,而王一看著這個剛才過來找自己喝酒的墨筋柔骨門門人,也笑著反問。

“怎么,這位師兄,你還要跟我喝酒嗎?”

玄門里,對于年歲比自己大的,無論男女,皆稱師兄。

名為墨守的墨筋柔骨門門人自討沒趣,回到自己那一桌,只是看著此時王一招呼那個被自己蹬倒的梁挺,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非要出口。

“梁挺!注意你的身份,身為我墨筋柔骨門的門人,什么時候要跟這種立場混沌的家伙一桌了?給我滾到那邊去吃!還不快滾!”

看著梁挺望著王一愣神的模樣,這個叫墨守的同門師兄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他哪懂得,此時的梁挺正因為剛才所有人看向王一的眼神,而陷入了一種迷醉,他也想讓在場的所有人用看王一的眼神看著自己。一時之間,就沒聽到同門師兄的喊話。

可這位同門師兄哪里會想到這些,在他看來,就是梁挺這個在門中被他們呼來喝去的東西也敢落自己面子?找打!

這樣想著,抬手,一條繩索就從他袖子中飛出,如游蛇朝著梁挺疾馳而來,看這架勢,是想要在梁挺身上抽上一下,然后再把捆起來扔到一邊。

而面對這位同門師兄這樣的舉措,暫時癡了不知外界反應的梁挺先不說,在這小棧中坐著的其他異人同道,最多也只是眉頭一簇,卻沒有出手阻止的想法。

但他這一擊還是落了空。

那本該抽打在梁挺身上的繩索,此時卻在空氣中碰到了什么阻力,拐了個彎,徑直朝他這個主人飛來,還不受他的控制,將他捆了個結實,連嘴巴都給封住了。

動手的,自然是看不慣這做法的王一。

“墨筋柔骨門的同門情誼還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啊,而且這位師兄,你是沒聽清楚我剛才說的話嗎?我何時立場混沌了?”

王一站在那里,神情冷漠,無形真炁從他體內釋放而出,開始朝著四周彌漫。

而看到自家師兄弟被王一出手教訓,在那坐在一起的墨筋柔骨門門人也是紛紛站起,朝著王一這邊怒目而視。

反倒是其他吃飯喝酒的異人,也在這時露出一副看熱鬧的神色,有的還提前起立,將桌椅板凳搬開,坐等好戲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