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忠誠
投影儀帶著暈黃的光圈兒,讓白色幕布上的景象宛如虛幻。
辦公室里一片靜默,只余下時鐘滴滴答答。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想起一陣腳步,皮鞋扣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很重,很平緩,前一步與后一步的間歇完全一致,似乎只有一個人,可又比一個人的力量更大,壓力更重……
那聲音,每一聲,都仿佛敲擊在沈醉的心口上……
“海將軍”
看到出現在門口的,那個一身中山裝,背脊無一絲佝僂的男人,屋里包括孫雪津在內,一連串中將少將全部起立。秦卿不是第一次看到這位將軍,他和十年前那個站在高臺上,對他們一群剛從羽林‘畢業’,準備執行任務的年輕小戰士說——“從今天起,你們血染黃土,穿梭在槍林彈雨中,只能站著死,絕不能跪著生……”時,并沒有太多的變化,只是,臉上的沉重和疲態,似乎更多更重了。
海龍全踩著冰冷的地板進屋,臉上并無多少怒氣,只有說不出的沉重,他自顧自地站在投影儀前,看著幕布上的畫面,一語不發,良久,才從緊抿的嘴唇里吐出幾個字:“蘇零偷了我的東西,我會讓我的人吧東西拿回來,你們特事局不必插手”
他說的斬釘截鐵,辦公室里的空氣瞬間凝結。
沈醉忽然站起身,冷冷地看著海龍全。
孫雪津嚇了一跳,本能地想伸手拉他的胳膊,可出手的一剎那,卻猶豫了。
只這么片刻的猶豫,他就只能任由沈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個位高權重的老人——“……海將軍,我這個人,最討人欠別人的,您老人家送的大禮,我收到了,放心,一定會一分不差地還回去”
他的聲音不嚴肅,但任誰聽見,都知道他并不是在開玩笑,他是說真的。真的在威脅這個在軍隊有莫大影響力的老人。
海龍全虎目大睜,落在沈醉身上的視線,尖利的的讓人幾乎不敢直視,連沈醉也有一瞬間,覺得呼吸停頓,可他一動不動,眼神兒沒有半分回避。
一老一少,一個很威嚴,殺氣騰騰,另一個也是一身的冷厲。他們倆對飚冷氣,整個辦公室的男女老少,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還是孫雪津似乎有些受不住沉悶的氣氛,咳嗽了一聲,緩聲道:“海將軍,您說蘇零偷了您的東西?您要有證據的話,可以拿給我看,您放心,一切按規矩辦,讓糾察去調查去,他要有錯兒,我絕不偏袒他,肯定嚴肅處理。現在,我們特事局有緊急任務,恕我不能招待您了。”
說完,孫雪津不再看海龍全的臉色,只認認真真地瞪著沈醉,又掃視了一眼四周,手里沖著幕布指指點點——
“你們現在看到的,是西里山因為強制拆遷引起的民亂事件,這是關系到國家安全的大事,我們局里的蘇零同志當時在場,企圖阻止民亂,但被暴徒打傷,現在下落不明,我命令,全部特事局偵查員,有上班沒下班,給我竭盡全力,找到蘇零……”
“是”
孫雪津說起謊話來,根本不打磕絆。
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可也沒人敢說他說的不對,畢竟,表面就是這樣的情況。
這里屋子里的人,都是聰明人,聽孫局把話說的這般明白,怎么可能還不知道要做什么,幾秒鐘,所有人抓起桌子上的資料,一溜煙,全跑出去執行任務。
沈醉和秦卿也出了門。
特事局很有一股子軍營味兒,也許是因為這里的偵查員,大多數來自軍隊。
初春的黎明很冷,秦卿挽著沈醉的胳膊,立在顯得有些空曠的花壇旁邊,借著高塔探照燈的光亮,仔仔細細地看資料。
只看了兩眼,秦卿就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這份資料很荒謬。
昨天晚上,西里山那一片來了一群人,拿著區政府的命令,強制拆遷,非要拆了那一片別墅區,大半夜的,推土機,吊車之類的全來了。一來,就砸門,砸窗戶,剪斷電線,當時有群眾報警,可手機根本沒有信號,折騰了大半夜,最后不知道是誰點著了周圍房子,引起火災,這才其它地方的人打了110和119報警電話。
等到警車到了之后,又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有四五個人,開著大車四處亂撞,很多群眾和警察都受了傷。
沈醉按了按眉心,聽孫雪津說,蘇零也在那兒,還受了重傷,他親自帶著人過去,采集的血樣和指紋里就有蘇零的,但蘇零到底是怎么卷進去的,他們還真不知道。
這拆遷也很有問題,西里山地區都是別墅,那地方山明水秀,風景極好,也是近幾年才由開放商建造了別墅,里面住的雖然并不都是位高權重的,可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欺負的小老百姓,沒錢沒權的,誰買得起別墅?區政府有毛病嗎?到那地方拆遷去……還暴力拆遷……
“行了,別想太多,走吧,先去現場看看,蘇零既然跑那兒去,總有原因在。”秦卿凍得渾身僵冷,拉著沈醉上了車。
但沈醉卻沒有開車。他拿出一顆煙,點燃了。白色的煙霧,卷著一個又一個圓圈兒,漂浮搖蕩,在漆黑的夜里,襯得沈醉端正的眉眼都有些虛幻。
“卿卿,你知不知道,蘇零的父親,母親,他大哥,還有青梅竹馬的女朋友都是怎么死的?”
秦卿驚訝,看了沈醉一眼,過了半晌才道:“不知道。”
涉及到蘇零父母的,全部都是最高機密,她這個級別,根本不可能知道,就是沈醉,也不會被允許查探的,可是,沈醉從來不是一板一眼,只知道服從命令的軍人,雖然,他教導他的士兵的第一課,就是絕對服從……
他頑固,倔強,認準了一件事兒,就絕不回頭,哪怕知道不應該,也會去做……秦卿笑了笑:“趁著現在,時機正好,和我說說吧,蘇零的事兒,其實我真挺好奇。”
“……”沈醉沉默了許久,直到煙燃燒完,燙到了他的手指,才熄滅了煙火,望著漆黑的夜空,道,“蘇零的父親,蘇俊濤,是安全部的特務,按孫局他們的話說,有一個蘇俊濤在,能抵得上一個營的精兵強將,他很干練,很忠誠,有最穩定,最堅強的心,是安全部最好的特務。”
“整整二十年,他一直在國外東奔西走,一個國家,接著一個國家地跑……你也許不知道,蘇零和他大哥蘇影林其實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他大哥出生的時候,蘇俊濤在法國,他大哥的母親,也是個法國女人,本來只是一段露水姻緣,沒成想竟然有了孩子,按照安全部的規矩,這絕對是不允許的,可孫俊濤畢竟不一樣,他是安全部的王牌,又是放棄了蘇家給他安排的更好的,更穩定更安全的工作,主動去做間諜的,蘇家那時候還沒有衰敗,在軍政兩屆都很有影響力……”
“就這樣,蘇俊濤背了個大過處分,孩子留了下來,但孫俊濤當時沒有把他的兒子送回國,他當時正在執行秘密任務,知道他有孩子的人不少,為了不曝露身份,那個孩子實在是不宜回國。”
“十年,蘇零的大哥一個人跟著個保姆生活在法國,之后,雖然蘇俊濤把他接到身邊,可他那時已經懂事兒,已經開始上學了,而且,蘇影林是個天才,才剛剛十歲,就拿到一個經濟學學士學位,而且獲準到哈佛進修醫學,蘇俊濤在國外呆的時間,又比在國內多得多,也就沒有強制他回國……就這樣,小學,中學,大學,他完完全全生長在國外,連中文,都說的很不好……”
沈醉的思緒,仿佛又回到了十幾年前的那個冬天,在審訊室里,那個和蘇零一樣,有著漂亮清秀的五官,一笑兩個酒窩的男孩子,赤紅著眼,恨恨地瞪著他,就像一匹惡狼。
那個只有十八歲的男孩子,被銬在審訊室的椅子上,從一臉憤怒地和一幫羽林戰士們爭辯,到暴跳如雷,言語如刀:“你憑什么說我是背叛,我背叛了什么……或者說,你打算要我效忠什么東西,這個國家嗎?憑什么……就憑我這身體里流的,二分之一的鮮血?”
當時,沈醉真的很驚訝,在他的心里,一個人效忠自己的祖國,哪里還需要理由?
可這個男孩子,卻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他不會對十八年第一次踏上的土地,說出什么效忠的話來,他既不生在中國,也不是長在中國,中國沒有養育他,他雖然黃皮膚,雖然黑眼睛,雖然沒有半點兒遺傳到他的特征,但他不是中國人,無論他做了什么,都說不上背叛,中國人管不著就是他那個愚忠的父親,也別想干涉他的生命。
后來……就沒有后來了。
沈醉來不及跟他說,他不是要逼迫他效忠,只是想告訴他,這片土地,是他父親,即使死,也想要回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