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暉堂里,何老太爺看著出身名門的長媳,一聲長嘆。
“容玥,這些年,委屈你了,都是我的不是,你回去吧,忘了這場事,忘了這個人來過,從此,也忘了小七吧。以后,你莫再怪永盛,他這些年,也不容易……”
恨了十幾年的外室子,原來是個假的,恨了十幾年的丈夫,原來不曾背叛她。
所以她就能當作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忘記這一切,從此心無芥蒂,再無怨恨地活下去?
何大夫人緩緩地搖搖頭,垂首跟公公告別,帶著樊嬤嬤回了正院。
“夫人,您聽見了吧,老爺沒有對不起您,老爺他也是有苦衷的,您別再折磨自己,折磨老爺了,以后好好地過下去,行嗎?”
樊嬤嬤多么希望自己的大小姐能像別的婦人那樣,心胸開闊,把丈夫的三妻四妾不當一回事兒,能真的做到賢良淑德,可她也知道,若要她的大小姐做到那一步,除非從一開始,她就從不曾對老爺用過心。
但凡用心的婦人,怎么能真的容忍呢?
她只愿她陪了一輩子的大小姐,能快快活活地過完余生,不要再日夜不得安寧了。
“阿樊,我記得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還是個翩翩少年郎,他去路家向我提親,舅舅家的表妹也一眼看上了他,偷偷地在花園里攔了他給他遞了一方繡著鴛鴦的絲帕。那時候,我就在一架薔薇后面眼睜睜地看著,心里不知道要如何是好,我好害怕他看中了表妹,就不喜歡我了……可他沒接表妹的手帕,他跟表妹說,他心中,只有妻子一人……阿樊,你都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高興,我開心極了,那一刻,我就認定了他。”
容顏衰敗的女人臉上浮現出甜蜜的容光,樊嬤嬤恍然大悟,難怪小姐定親之后,就和舅家的表妹疏遠了,老夫人如何勸,都沒能挽回,原來還有這段官司在里面。
“他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男子,疼我,寵我,卻又尊重我,從來沒有妾室通房,從來沒有讓別的女人給我添過一絲的煩惱……妹妹們都嫉妒我,表妹也恨死了我,說我搶走了她們全部的福氣,可我卻那么開心,他是我的夫君,他這樣對我,我真是開心極了……所以,阿樊,你能想象得出,當他抱著一個外室子遞給我的時候,我的痛苦有多么強烈,我真以為,我要活不下來了……”
“這么多年,我都這么恨著,恨著,如今忽然要我不恨了,阿樊,我做不到的,我肯定做不到。”
忠心耿耿跟了她一輩子的老仆卻久久沒有回聲。
她轉頭看去,只見身后站著自己的丈夫,正靜靜地看著她,眼神復雜。
“你……”她站起身就要怒斥,何大老爺卻忽然撲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玥娘,你聽我說,你聽我仔仔細細說給你聽,我終于能說了,你好好聽我說!”
被她砸破頭的何大老爺到底還是個男人,力氣比她大,她掙扎了幾下就沒有再掙扎。
“先帝昭和三年,不知道為什么,先帝雷霆震怒,要殺了秦王,你也知道,秦王蕭無雙是大齊的棟梁,有多少人,不想看著他死。”
“可是先帝心意已決,誰也勸不動,秦王妃和你一樣,身懷六甲,卻被先帝寵妃淑妃召入宮中,親手將她推入了太極殿前的金河……先帝是想斬草除根,父親那時,是站在秦王這邊的,他苦勸先帝無果,路過的時候,剛好就看見了……”
“父親就那樣跳進了寒冬的金河中,救下了秦王妃,動用了何家在宮中所有的力量,把秦王妃送出了宮,叮囑我找個地方安頓秦王妃,可是在那樣冰寒的河水中浸泡過,就連父親這樣身強體壯的男人都從此一身沉疴,再也沒好起來,秦王妃一個即將臨產的孕婦,又怎么活得下來?她立刻就發動了,卻再也沒有醒來。”
何大老爺的聲音沙啞,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滿眼血光的冬日:“秦王府的暗衛和我一道守了秦王妃兩天兩夜,到第三天的時候,秦王妃去了,可她腹中的孩子還是沒有生下來,最后,是找來的穩婆,用剪刀剖開了秦王妃遺體的肚子,把小七取了出來,我抱著從血泊中生出來的小七,根本不知道何去何從……我在這個世上,最信重的人,除了父親,就是你,我把他抱回家,我想著,可以假稱是我的孩子,然后和你腹中的孩子稱作雙生……可是我沒想到,會把你氣成那樣……玥娘,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你相信我……”
丈夫滾燙的眼淚滴在何大夫人的臉上,這是她今日第二次看見丈夫流淚。
一個男人,為她流淚,她是不是應該很感動?
“玥娘,原諒我,不要再恨我了……”
就這么讓一切過去嗎?
依偎在丈夫懷里的何大夫人用力地閉了閉眼,幾乎就要說,好。
可她還是狠狠地推開了這個為她流淚的男人——
“不,何永盛,我不會原諒你,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何大夫人的眼中涌出了奔流的淚水,指著何大老爺利聲說道:“我不會原諒你,死去的女兒也不會原諒你!你們何家的男人喜歡做忠臣,喜歡做英雄,那是你們的事情,可我卻失去了我的女兒,失去了我人生里所有的快樂,我原本的人生被毀得一干二凈!你說你信重我,可你為什么一早不跟我說那是秦王的兒子?為什么不相信我可以為你們保守秘密?!”
“你寧可讓我痛不欲生,寧可讓我失去我的女兒,你也不肯對我說實話,你以為你高尚,你高潔,其實,你就是個混蛋!”
“我女兒沒見天日就死了,她也是一條命啊!何七的命,就比我女兒的命金貴嗎?憑什么?我不會原諒,我絕不原諒!”
何大老爺在妻子的聲聲控訴中,瞬間老去,那股撐著他走過這么多年的心氣兒,忽然就沒了。
還是不會被原諒,還是會恨著他。
他想起送走秦王,父親問他的那句話。
“永盛,你后悔嗎?”
他曾經是不悔的,可如今,他悔了。
他當初為什么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妻子呢?他總以為她是婦人,婦人難成大事。
可惜,悔之晚矣,那個笑容燦爛的玥娘,再也不能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