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么喜歡眼前這個女子,他那么努力地想要忽視她的質疑,他努力告訴自己,她只是隨便說說的。
可這一刻,他依舊會覺得委屈,依舊會覺得心痛——為什么這樣的事情,她想也不想,就認定了是他做的?
在她心里,他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未來的路還那么長,她這樣天真良善下去,他又怎么能有把握讓她與他走在同一條路上,攜手余生?
少年身體前傾,呼吸間的灼熱幾乎是如同颶風迎面一般襲來,白成歡止不住地往后退了幾步,直到退無可退。
“白成歡,你看著我,告訴我,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他執拗地想要得到一個答案,不得到這個答案誓不罷休的意味如此濃烈而固執。
而這,并非什么不能回答的問題。
白成歡不再躲避,抬眸與他相對,卻在剎那間像是看到了夜幕深處的星海,深不見底的幽暗微芒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將她的眸光緊緊吸入其中,那里的痛苦輾轉流淌。
他心底的一切愛與痛,就這么交織纏繞,袒露在她眼前,即使她想要告訴自己,她不知道,她不明白,也已經晚了。
恍惚間,她想起在虢州白家的時候,她懷疑是他向宋溫德透露了她傷了宋三郎的時候,他跳起來指天畫地發誓的樣子。
只不過那時候他站在陽光下,神采飛揚,即使是生氣,也那般生機勃勃。
而此時,在這暗沉無邊的深夜,他的全身上下,只彌漫著痛苦。
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他是虢州的一個郁郁不得志的紈绔子弟,他是一個仗義豪爽,心有報國之志的少年,他是一個細心妥帖,連一朵枯萎的花都能千里呵護的人……
她將那些記憶翻來覆去,也沒有找到一絲他心狠手辣的痕跡。
如果不是他做的……白成歡想到這個可能,愧疚與不安忽然就如同潮水一般將她淹沒。
圓慧不分青紅皂白來冤枉她,而她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去冤枉蕭紹棠,她與圓慧,有什么分別?
“告訴我,在你眼里,我就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小人嗎?”
他漸漸沉下去的聲音把白成歡的心神從那種恍惚中拉了回來。
她的眼神終于從那片幾乎要將她溺斃其中的星海深處脫離開來。
她轉頭望向窗外的方向,遙遙的湖面上波光粼粼,那才是星空真正的倒影。
“當然不是……是我錯了……”
她望著那片倒影,覺得凄涼一片。
蕭紹棠怔住了,她居然,這么輕易地就認了錯?
可他要的,并不是她低頭認錯……
“是我如同從前一般,對你小人之心了。你是個快意恩仇的人,可你并不是一個嗜殺之人。”
“蕭紹棠,對不起。”
墻角的甜瓜燈發出一聲輕微的燈花爆開聲響,襯得“對不起”三個字格外清晰。
“白成歡……”
這樣的回答,蕭紹棠按說應該是很滿意的,可是他還是覺得這夜色,無端地涼了幾分。
白成歡卻慢慢低下頭去,凝視著自己潔白如玉的一雙手。
她將雙手舉到眼前,橫亙在她和蕭紹棠的胸膛之間,細細審視著,如同她第一次發現這雙手蘊含著巨大的力量之時,但是心境,卻是完全不同。
那一次,她知道是上天的恩賜,這一次,她卻懂得了上天的殘忍。
亂世將至,就算是蕭紹棠做的,也不能說有錯,他對她的指責,也沒錯。
“是我錯了……這世上原本就沒有什么白白得來的東西,上天給了我什么,自然就會向我討要什么……”
蕭紹棠也看向那雙白皙纖細的手,他曾經深刻地體會過這雙手上所蘊含的力量。
可是這話,他并不大明白。
不是在說他的事兒嗎?怎么忽然就……
“蕭紹棠,你說的對,是我太天真了……我想要做到那件事,我卻妄想自己的雙手不沾染鮮血,奢望自己純凈無暇,你終于讓我明白,我這樣的人,不光矯情,還蠢不可及。”
一個想要為自己復仇的人,還談什么無辜良善?
“我應該謝謝你,讓我頓悟這一切。你與威北候府如今是盟友,而我,與威北候府始終是一體的,我不會再心慈手軟拖累你們的大計。”她低喃道。
蕭紹棠瞬間就明白了過來——何為錐心之痛,他剎那間明了!
“白成歡!”
他伸手,欲將她的臉抬起來,白成歡卻偏頭躲開了,但總算是抬眼看他了。
那雙總是明亮的眸子中,此時只有迷惘與掙扎。
“不是的,我不是說讓你逼著自己去做不喜歡的事情,也不是讓你變得心狠手辣雙手染血!”
他急切地解釋了一句,卻又停下來。
他得好好想一想,這話,要怎么說。
白成歡黑白分明得像是石墨與水銀一般的眸子卻又冷冷地看著他,仿佛在說,若不是這個意思,那說這么多又是做什么呢?
蕭紹棠懊惱極了。
他早該記得她的脾氣性子的,可是剛剛,一想到她冤枉他,他就半分也受不了!
明明只是十六歲的少女,可是白成歡的心思,明顯跟別的女子不一樣。
她就像一直充滿了防備的兔子,仿佛只要他對她稍稍兇了一點,她就能想到很不好的地方去——他無暇去想這究竟是為什么,他得讓她知道,他不是這個意思!
夜風習習,從月洞窗上的綃紗上穿過,在他們周身環繞拂動,兩人四目相對,卻寂靜無聲。
這樣近的距離,讓他感到微微的甜蜜,卻又為她的誤解而倍感折磨。
無論后來蕭紹棠的人生里獲得了多少幸福,他都沒有忘記過這一刻的忐忑不安與恐慌。
要怎么辦?
蕭紹棠心念急轉,很快就決定,不能再說這個事兒了,得說點別的。
他于這慌亂中逐漸定下神來,往后退了一步,站好。
“白成歡,你什么也不必說了,我不要你給我什么交待了,你聽我說,我慢慢來跟你說。”
他左右瞅了瞅,拖了把椅子過來放在她身邊。
“你坐下聽我說,站久了容易腿疼。”他又上下看了看:“雖說這地兒臨水,很涼爽,很好,可是濕氣也重,你一個女孩子家,還是別在這地方久住,馬上就到中秋了,天氣很快就能涼下來了,你還是讓威北候夫人給你挪個干爽的地兒,免得時日久了,濕氣入體,老了腿腳不好,太爺當年就是……才一病十幾年的,這事兒你得放在心上,若是徐夫人這邊不行,你跟我說,我買個宅子給你……”
話風就這么突然轉了,猝不及防之下,白成歡居然聽他拉拉雜雜說了這么多,才反應過來。
剛剛還滿目幽暗陰沉的少年忽然間變得像是鄉間的老大爺一般絮絮叨叨,白成歡覺得,她像是在做夢一般!
他說的這些,和之前的話,有什么關系嗎?!
白成歡被這樣的狀況攪得如在云中霧里,剎那間有些鬧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兒,但是她望著這個眼眸低垂,滿臉不安的少年,逐漸覺得有些心酸。
他身上剛剛那咄咄逼人的氣勢早已沒了蹤影,而她卻真的覺得愧疚。
圓慧冤枉她的時候,她氣得要命,她冤枉他,他生氣,也是很正常的,可他這會兒這個樣子,倒是讓她覺得自己實在是欺負他了。
她和圓慧不一樣,她比圓慧還過分。
而很顯然,他們要是如同白日里她和圓慧那般把這話說下去,大概再談崩一次也是必定的事情。
白成歡心底就軟了一下。
她側身走了一步,在那椅子上坐了下來,順手指了指蕭紹棠身后:
“你也坐吧,今兒是我冤枉了你,你別放在心上。我也不必你買宅子,也不必你來費這些心,你只趕緊說完了話,早些回去吧。”
她活著的時候,也不是一年四季都住在這里的,到了冬春兩季,還是要搬到燒了地龍的暖閣中去住的。
坐定之后,白成歡又加了一句:“即使你不怕皇帝,可也還是避著些人的耳目,不要這么張揚。”
蕭紹棠頓覺大喜!
這樣把話頭兒轉開,果然是有用!
往日他來,別說椅子了,連個好臉色都難得,今兒雖然挨了頓冤枉,卻能得個椅子坐坐,能得她幾句溫軟關切之語,倒算是意外之喜!
“哎!好!”
蕭紹棠喜不自勝地回頭把那椅子拖過來,坐了下來。
想了想,又往后挪了挪:“你不必防賊一般防著我,我不會再對你無禮的,那匕首那么鋒利,小心傷了你自己,還是收起來吧。”
白成歡面上就浮現出幾絲尷尬來。
那一柄匕首,從最后一次見到蕭紹昀那天起,就一直帶著身邊,早就習慣了。
蕭紹棠將衣擺理好,才算思忖妥當要怎么說。
“白成歡,今日的事情,我知道,是圓慧來尋你的晦氣了吧?”他讓人盯著威北候府的事情已經是明路上的事情了,也不怕白成歡知道了,所以這話也說得坦坦蕩蕩。“我不知道他跟你說了什么,但是你心中不高興,拿我撒撒氣,我心里也沒什么不高興,人生氣的時候,都是拿最親近的人撒氣,這樣才顯得親近么……”
蕭紹棠說完,似乎想到了什么,嘿嘿笑了兩聲。
這是他還是何七的時候,在寧州,盧大樹說的。
盧大樹說了,他那沒過門兒的媳婦兒,每每被家中弟妹欺負了,心里難過,就跑來跟他鬧一通,出了心里的氣,就好了。
男人么,心胸寬廣些,她跟你尋事兒,這是心里有你。這是盧大樹原話。
白成歡的臉就有些發燙,她這是拿蕭紹棠撒氣嗎?她還把蕭紹棠當成親近的人來撒氣了?
果然這人不能給好臉色,給一點兒好臉色就滿口胡謅!
“你要是跟我說這個,那我再跟你賠個不是,你還是回去吧。”白成歡就要去起身。
蕭紹棠連忙擺手:“不是,我有別的話要說,我是說,這次的事兒,真不是我干的!你放心,我雖然在西北打胡人的時候也是砍瓜切菜一般要人性命,但那都是在沙場上,生死不由己,那都不算!我平日里,是個再和氣不過的人,你是知道的!”
說完看了一眼白成歡,語氣又往下弱了幾分:“這事兒原本我打算……要是讓我來辦,我不會要了那余新的命,那太便宜他了,我最多就是斷他兩條腿,讓他這輩子受些零碎折磨,我這心腸還不錯吧?還有那房家的事兒,男盜女娼的,本也是罪有應得,不管什么時候被人發現,都免不了這個下場,那是他們咎由自取,跟旁人半點不相干。況且這事兒,不管是誰干的,總歸替你出了氣,總不能你被人如此欺負,卻沒個聲響出來,要是宋家沒有宋大人這個明事理的,豈不是越發覺得你好欺負了?”
“你心軟也沒錯,可我以為,你想要將那個人拉下龍椅來,是下定了決心的,沒承想,你到底是個女子,見不得這些打打殺殺的事兒。今兒我就把話放在這里,以后,無論前路如何,殺人放火的事情,我來,決不讓你為難,你只需要比如今再剛強些,把你自己護好就行,就像……”
蕭紹棠想他們一起在陜州千巖山救人的時候,白成歡那英姿颯爽的樣子來:“就像是那一回咱們在千巖山一樣,我就放心了。”
她怎么怎么樣,他就放心了……
這樣的句式白成歡十分不習慣,但不可否認的是,當她對面的這個少年眼神柔和閃亮地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心里,是有一種難言的滋味的。
能有這么一個人,被她這么欺負,反而還有這般心胸想將她妥帖在身后安放,總是讓人心生暖意,畢竟,這很難得。
可惜,他卻是喜歡她。
她活著的時候,看過京城很多貴女的兒女之情,不乏要死要活九曲回腸的轟轟烈烈。
可她陪伴在蕭紹昀身邊的時候,真的以為兩個人彼此相悅,就該是那樣安安靜靜的陪伴,就該是她默然的付出,而蕭紹昀,給她全部的榮寵愛護。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一個人喜歡一個人,原來可以這樣的。
被冤枉也不惱,還想能護她周全,愿意為她劈荊斬棘,讓她在后面只要看著就好。
只可惜,她白成歡已然知道,這天底下,是不能有這樣便宜的事情的,若是占了這樣便宜,要付出的代價,她卻是給不起的。
“蕭紹棠,我不是一個善于躲在別人背后的人,多謝你的好意,但是以后,殺人放火的事情,我怕是也會親自做一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