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越駛越遠了。
漸漸的,那些游俠們再不可見。
玉紫懷中的孩子,已經在顛覆中沉沉睡去。她也是筋疲力盡,可她不敢睡。
饒是這樣低著頭,她也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那男人正在冷冷地盯著她。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出的聲音飄來,“玉姬,與我別后,你過得甚好啊。”
他的話中,帶著冷意。可他不是在說反話,他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與他相比,她過得太好了,這一年不見,她肌膚嬌嫩如昔,整個人于少女的清麗中,還添了一份婦人的嫵媚和寧靜。她如一顆熟透了的桃子,散發著一種春天的清香。
她怎么能在與他分別后,不顯得憔悴,反而添了份寧靜呢?
她怎么能在與他分別后,不曾有相思之苦,反而在搖晃著孩子時,有一種自在和滿足呢?
她怎么能?
趙出閉上了雙眼。
他吸了好幾口氣后,才低頭看向玉紫。瞟了一眼她緊摟在懷中的孩子,他冷冷地說道:“把孩子給奶媽吧。”
玉紫一驚,連忙搖頭,“我抱著就是。”她說到這里,抬頭向他看上一眼,討好地一笑,“我是孩兒的母親,他在我懷中時甚安。”
趙出沒有反對。
玉紫松了一口氣,她又低下頭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低低的聲音在馬車中響起,“大王,”“叫我夫主!”
玉紫一噎,她抿了抿唇,低啞地說道:“那兩字,我已說不出口。”
玉紫沒有看他,只是望著車窗外晃動的風景,喃喃說道:“趙出,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會來找我。”她的聲音低低的,幽幽的,不曾含著諷刺,她只是在向他說出心底的疑惑。
等了許久,她都沒有等到趙出地回答。
玉紫抬起頭來,怔怔地看向他。
她對上的,是閉目不語的趙出。
玉紫收回目光,她望著窗外,幽幽說道:“趙出,你都有了你的妻妾了,過不了多久,她們便會為你誕下無數的子嗣。我卻只有這么一個孩子,為什么你不能忘記他呢?”
她的聲音徐徐而來,娓娓而談。
玉紫說到這里,垂下雙眸,她苦澀地一笑,沙啞地說道:“趙出,你說人生在這世間,怎地便這么寂寞呢?如那飄浮在河中的浮萍,如那被春風卷起的柳絮,沒有根基,也沒有個著落,與自己相伴的,永遠只有自己,還有那孤單。”
趙出睜開眼盯著她。
玉紫自失地一笑,繼續說道:“與你在一起時,我時憂時喜,時驚時痛……有那么一些時候,我多想抓緊你啊,抓緊你的衣袖,便這般不管不顧地偎上你,依上你。”
她搖了搖頭,“可我知道,我抓著的,永遠只是一片衣袖,你一甩手便可把我扔出老遠。但有什么辦法呢?我沒有那個勇氣,也舍不得放下你的衣袖,我只能等著你振袖而去了。”
她從懷中掏出手帕,輕輕拭了拭,“我知道你終有一日會娶妻,不止是娶妻,你還會娶上幾位夫人。你的妻,你的夫人,必定個個身份不凡,個個姿色不凡。我之于你,便如那柳絮,沾上的只是短暫的一瞬,終有一日會再不交際。”
突然間她的手一緊,卻是趙出握緊了她。
玉紫因為臉上有淚,不想被他看到,便忍住心中的詫異,不曾抬頭看他。
她低著頭,望著懷中的孩子,溫柔一笑,“那一晚,我出了王宮后不久,便知道有了身孕了。當時我真是開心啊,趙出,你不會明白我的開心的。當時我想,這一下,我終于有伴了,我會有一個從我身上掉下來的骨肉,對他而言,不管是富貴貧賤,不管天下的美人有多少,不管天下的公主有多少,我對他,將是真正的唯一。當時我整個人都活了,我想活得好好的,想把他養大,想伴著他,直到他長大,生兒,直到我老去,化成煙灰。趙出,你能明白嗎?這世上,總有一個人,能讓你覺得被珍惜,被看重,被愛著。”
趙出怔住了,他想到了他父王,想到了年老病重的父王,唯一記掛的那個少女。
她低下頭,把滿溢的淚水貼在孩子的臉上,聲音低喃,“趙出,我是真的不明白,你擁有了一切,為什么還要我這個唯一擁有的呢?你難道不知道,孤寂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嗎?”
趙出緊握著她小手的大掌一松。
他慢慢的,慢慢地撫向她的臉,她的眉。
他用食指沾上她眼角的淚水,然后,他低下頭,以唇代指,緩緩覆在她的眼眸上,把那些淚水,咽入腹中。
他的動作是如此溫柔,直溫柔得讓玉紫顫抖。
這種偶爾的溫柔,是最可怕的鳩毒啊,曾經讓她無比地沉迷,曾讓她覺得,如果失去了她,她的人生再無意味。
可是,他從來便不是她的,又談何失去?
他為什么要在自己生活得好好的時候,又出現了?不過是一個孩子而已,他的王后,他的姬妾,都會愿意為他生的啊!他又想用這種溫柔,來溺斃自己,然后,奪去自己的一切么?
淚水如珠,一串又一串從她的眼角溢出,流入他的唇中。
玉紫抽噎著,哽咽著,她想大聲咆哮,她想向他叩求,可是,她什么也沒有做。這個男人啊,他一旦決定的事,又豈是她一個婦人小小的乞求能改變的?
在玉紫的哽咽中,趙出伸出雙臂,摟上了她的腰。
他把她,連同她懷中的孩子,一同摟到了膝頭上。他把她們置于懷中,伸開雙臂抱緊。
馬車,在不疾不徐地駛動著。
玉紫貼著孩子,淚如雨下的臉,不知不覺中,已貼上了他的胸膛。她的淚水,轉瞬便把他的胸襟濕透。
她沒有哭出聲。
玉紫剛才這番話,只是想打動他,可是,他是被打動了,卻一點放手的意思也沒有。
偎在他懷中的玉紫,感覺到這熟悉的懷抱,熟悉的溫度,熟悉的氣息,于失望中,滲出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眷戀。
是啊,是眷戀!
縱使心早被碎了,思念早就淹埋了,可只要一靠近,那眷戀便會再度浮出。
這是孽啊!無法擺脫的孽!
玉紫的哽咽聲,抽抽噎噎,泣不成聲。
而那雙摟著她的手,也一直不曾放開。
趙出顯然是秘密前來,軍卒們走出五十里后,便分三次撤出。
到得下一個城池時,他的身邊只留有五十人了,這五十人全部做劍客打扮。
這時的他,白衣勝雪,帶著玉紫和侍婢奶媽,整一個出門游歷的富貴子弟的派頭。
一路急馳后,這時已到了傍晚了,要休息了。前方的城池在視野中若隱若現,必須快馬加鞭,才能趕到城中過夜。
這時,玉紫已哭得累了,她也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打動他,讓他放過孩子了。因此,她無力地縮在他的懷中,再不吭聲。若不是摟著孩子的手,不時會去摸摸孩子的小肚子,趙出都以為她睡著了。
車隊沖入城門時,“吱呀”一聲,城門開始關閉。
城池中很熱鬧,人語馬嘶聲不絕于耳。在這些聲音中,夾著一股股玉紫所熟悉的炒菜香。
有所謂‘上有所好,下有所行’,趙王喜歡吃炒菜的習慣,改變了整個趙國的飲食習慣。這離邯鄲如此遠的城邑中,居然也開了四五家炒菜酒家。
馬車晃了晃,停了下來。
一個劍客在外面叫道:“公子,到了。”
趙出輕應一聲,便這般抱著縮成一團的玉紫娘倆,跳下了馬車。
馬車是在一家炒菜酒家前停下的,一襲白袍的趙出,這般抱著玉紫,大模大樣地走入酒家,頓時令得店中的所有人都是一驚。
趙出的貴氣,那是凌人之極。可這樣的人這般抱著婦人孩子,更讓人好奇了。
直到他在塌上坐下,眾人還在愕愕地看著。
這時,一個少女的聲音低低傳來,“姐姐,你看那公子懷中的美人,可有眼熟?”
另一個少女驚咦一聲,“那美人,可不是那個令得一堂堂丈夫為馭夫的么?怎地她又是這位公子的婦人了?那位丈夫,莫不出事了?”
沒有人回答她的話。
這時,玉紫在趙出的懷中動了動,“放我下去。”
趙出笑了笑,他懶洋洋地瞟了一眼懷中縮成一團的玉紫,道:“你臉上涕淚縱橫,丑得緊。”
玉紫一噎。
她伸出小手,在他的袖袋中西西索索地掏了起來。
不一會,她便掏出了一塊手帕,她把手帕悄悄伸出,低低說道:“給淋一點水。”
趙出聞言,提起酒斟,倒了點酒水在其中。
玉紫依然把臉貼在他懷中,然后拿著那沾濕的手帕在臉上擦了擦,才擦了一下,她的動作便是一僵,“是酒?”
趙出低低一笑,“然也。”
玉紫慍怒地聲音傳來,“酒水入眼,甚痛的!”
趙出卻是不理睬她。
玉紫咬了咬牙,只好避開眼角,在臉上繼續擦拭。不一會,她低聲說道:“可矣,放我下來。”
趙出從善如流,他手臂一松,任由玉紫低著頭,從他的懷中退出。玉紫一離開他,便以手為梳,把頭發理了理,然后,她紅著臉跪坐在他身側。
自始至終,被她抱在懷中的孩子,都是穩穩的,睡得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