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上墳

第二百五十七章 戲魂 (戍)

大約快到凌晨時,胡安北慢慢清醒了過來,我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他足足昏迷了四十五分鐘。與一般的鬼上身不同,胡安北醒來后的反應清醒而正常,而我以前見到有過這樣經歷的人,醒來后都會有幾分鐘的失憶狀態,完全記不起來自己是誰,自己剛剛做了些什么。

胡安北坐直身體,帶著歉意的神色說到:“真是抱歉,聊著聊著就睡著了,常先生的小院太安靜了,沙發也太舒服,可惜我還沒聽完常先生剛才的故事。”

人一覺醒來后第一個反應往往是內心最真實的感受,最沒有偽裝的感受。我曾經以為審問犯人時的疲勞戰術,是通過精神的折磨,讓犯人無法忍受而交待自己的罪行。后來市局的姜局告訴我,其實辦案人員所捕捉的,是犯人在半夢半醒之間對一些問題不經意的回答,這些往往是罪犯在正常情況下極力遮掩的。所以,你想聽一個人的真話,就要在他剛剛醒來的那一剎那。

想到這里,我神經反射般的問了胡安北一句:“老胡,你剛剛睡過去的時候,用一種很低沉很輕的嗓音唱一首曲子,是京劇里的唱腔嗎?”

胡安北驚訝的看了看我,“我唱出來了?真是很奇怪,那的確是一出京劇里的曲牌,只是早失傳了,我剛剛在夢里好像在老北京的一個戲園子里看戲,戲臺上唱的就是這一出,我跟著臺上的青衣學了兩句,沒想到唱出來了。”

胡安北的回答讓我更加的疑惑,真的是睡著了?真的是做了一個夢?可他剛剛身體的反應絕不是做夢的樣子,而他在剛剛醒轉過來,不假思索的回答,又不像是在隱瞞什么。但我注意到,他回答問題的時候,話說得非常的連貫,沒有之前即費力又斷斷續續的狀況,而且也并不像彭玉書說的,是一種腹語,沒有那種用腹腔共鳴發聲的感覺。

這時,胡安北注意到了他手上插的銀針,詫異地看了看我。我連忙過去,把銀針小心的取下,放回針盒。我知道,在胡安北這樣的人面前,沒必要兜圈子,反而直來直去一些更好,索性繼續問他,“老胡,你剛剛的狀態經常出現嗎?你覺得是你睡著了,做了個夢,但你自己可能并不知道你當時的狀態,你的肌肉僵硬,臉色很差,呼吸急促,手有微微的抽搐,連發出的聲音都與現在不同,我覺得這并不是正常睡眠狀態。”

出乎我意料的是,聽我說完,胡安北反而哈哈地笑了兩聲:“常先生,你是把我當發癔癥來治了嗎?如果我告訴你,我這樣的狀態每天都會有個一兩次,那我是不是已經病得很厲害了?”

胡安北的問題我完全不知如何回答,他也看出了我尷尬的神色,繼續說道:“常先生替我治病,我很感激,但我不是懷疑您的醫術,實在是針灸并不會有什么效果,因為這根本不是病,也不完全是做夢,它算是我個人的一種學習方法吧?”

學習方法?這個解釋讓我徹底墜入云里霧里。

胡安北大概用了十幾分鐘,給我解釋了這學習方法的由來,但我注意到,他的聲音正在慢慢發生變化,重新變得更低沉,更沙啞,更接近他剛剛進門時的說話狀態,只是他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他故事的開端是從下放江西開始的。前半部分和彭玉書的講述基本一致,只是后面完全不同,我偷偷看了一眼彭玉書,后半段的故事顯然他也是第一次聽到,目不轉睛,聚精會神。

胡安北在江西誤食了啞菜之后,找到附近鎮上的老中醫救治,雖保住了性命,但嗓子徹底毀了,嗓音變得沙啞,說話困難,讓他消沉了很長時間。但他很感激那個老中醫,逢年過節都要準備點土產,去看望看望。

去的多了,胡安北才慢慢知道,這個老中醫非常的不一般。江西是中國道教的發源地,相傳張道陵便在江西龍虎山修煉成丹,而創道教正一派,其后千年間,這里有道觀百所,道教中的得道高人與龍虎山多多少少都有淵源。

而那老中醫從前就是在龍虎山上修行的道士,姓薛,是元代道教里重要人物薛玄曦的后人,他從小修煉,出師后云游天下,一雙腳走遍了大半個中國,以精湛的醫術救人水火。晚年回到龍虎山準備閉關修煉。哪里想到,趕上了破四舊,寺廟被拆,神像被砸,道士也都被趕回了家,無奈之下,薛道士下了山,隱居在了那個鎮上,做了一個老中醫聊以度日。

薛道士早已到了看破俗事的境界,心胸超然豁達,他看到胡安北拘于宿命不可自拔,又借著煙酒排解心中抑郁,這絕非長久之計,便經常開導他,帶他上山采藥,教他一些中醫理論,還拿出一些私下偷偷保留下來的道家典籍讓他學習。

胡安北原本對宗教一竅不通,也沒什么興趣,拗不過薛道士的好意,就跟著他學習。好在胡安北下放時,上面不允許他帶任何的私人書籍,他除了毛選和一本紅巖,再無別的書籍可看,他下放的地方又偏僻至極,也沒有地方找到其他的書。有總比沒有強,胡安北耐著性子開始看薛道士的道教經典。

可這一看下去,胡安北發現,以前自己的想法真是太狹隘了。中國古代道士以及大批的方術家,其實一直占據著社會知識階層的頂端,可以說中國古代的自然科學家大多出自道家,陰陽家,他們可能是道士,陰陽師,堪輿師,也可能是醫生,學者,甚至是政客。比如葛洪,張衡,徐福,徐霞客皆是如此。

而道家典籍,除了修身養性,煉氣煉丹,治病驅邪的內容外,還有大量對物質世界,對自然現象,對基礎科學的探索,而貫穿其中的是道家看似超脫出世,實則辨證務實的哲學思想與實踐方法。

胡安北注意到,道家其實是徹徹底底的實踐論,通過實驗驗證客觀現象,但他們的核心思想又是清靜無為,因此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那就是用實驗的方法研究虛無,研究不可知的世界,鬼神的世界。千百年來,方術家便是這樣干的。

胡安北意識到他的說法我們可能很難理解,有意放慢本已經時斷時續的語速,但他發出的每個字,都像銀針刺脊,讓我的后背一陣陣的發涼。

但也許是胡安北剛剛結束不堪回首的禁錮十年,還心有余悸,即便是再親近的朋友,這個敏感的唯心話題他也不愿再深入下去,他話鋒一轉,故事又回到了江西。

胡安北在江西的最后兩年,幾乎沉浸在道家的典籍著作中,從哲學到丹術,從修身到風水幾乎都有涉獵,忘我的投入讓他漸漸擺脫了失去聲音的痛楚,身體也一天天好了起來。

但無論是自己,還是薛道士,其實心里都明白,胡安北并沒有全部放下,至少對戲劇舞臺的熱愛,并沒有什么可以替代,鉆研道家典籍,只是一種排解積郁的方法,而更深一層,胡安北在寄期望從道家典籍中找到尋回聲音的方法。

薛道士后來準備收胡安北為徒,希望胡安北通過道家的修煉之法,斷了心中怨念,而胡安北感激薛道士的坦誠相助,真的做好了了卻俗事的準備。可恰恰此時,胡安北接到了平反回京,恢復工作的通知。

薛道士知道了也只能嘆了一聲天意難違,在胡安北回京前,帶著他找了自己的一位隱居深山的道友,而這個道士身藏著幫助胡安北尋回失落聲音的秘術,也就是現在我們說的腹語。

聽到此處,即在我的意料之中,又有很多超出意料的疑惑,不禁打斷了胡安北的講述,問道:“老胡,據我所知,腹語是通過擠壓腹腔隔膜的方法來發聲,但是腹語的發聲方法與聲帶發聲完全不同,即便是長時間的腹語練習,它也不可能達到聲帶發聲的效果,但我聽你說話,并不像是用的腹語?”

胡安北聽了我的問話,點了點頭,“常先生說得不錯,但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幾千年來源流不止,這中間有太多的秘密,太多讓我們現代人無法理解又嘆為觀止的東西。比如丹藥,我們現在都認為古人服丹藥,是為了長生不老,為了得道升天,而魏晉時期的士人服丹藥,像我們現在的人吸食鴉片一樣,是一種毒癮。可真如此,古時的方士,何必創造出那么多種丹藥,并且不斷的研究改良呢?丹藥在方士眼力其實是一種媒介,一種與未知世界聯絡的媒介。再比如我們說到的腹語,常先生您知道古人最初是用它來做什么的?”

夫善游者溺,善騎者墮,各以其所好,反自為禍。是故好事者未嘗不中,爭利者未嘗不窮也。昔共工之力,觸不周之山,使地東南傾。與高辛爭為帝,遂潛于淵,宗族殘滅,繼嗣絕祀。越王翳逃山穴,越人熏而出之,遂不得已。由此觀之,得在時,不在爭治在道,不在圣。土處下,不在高,故安而不危水下流,不爭先,故疾而不遲。淮南子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