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六和班先生、吳先生商量到子時。
吳先生覺得,要讓陳璟有負罪感,應該做出追究責任的模樣。陳璟為了息事寧人,秦家再用重利,他就會把方子賣給秦家。
班先生卻不同意吳先生的法子。
“陳公子傲氣得很。”班先生道,“他不會因為怕咱們追究責任,就把方子賣給咱們的。不能威脅他,應該讓他愧疚。”
“對對。”秦六同意班先生的話。
“明日呢,我找來陳央及,您和吳先生兩人一唱一和,就說他出手太重,傷了小九多處內臟。在這里治不了,咱們只得送小九回杭州,往嚴重里說。”秦六對班先生道。
班先生和吳先生想想,也就覺得不錯。
他們最終確定了這個方案。
到了第二天,就是十月初一。
早起的時候,下起了雨。
秦六一早奔去碼頭。
細雨迷蒙,天地間似籠罩了層薄紗,碼頭輕霧繚繞。
他雇好了船,說好了價格,又折回客棧。他說服秦九離開:“......藥市的人,都以咱們家為首,萬一看到你這樣,過幾日就傳開了。”
秦九正巴不得回去。
他更怕丟人現眼。
聽到這話,連忙道:“那正好,我今天就走。”
他下樓的時候,渾身發痛,心里越發記恨陳璟。
秦六親自把他送到了碼頭,派了一名護院,一名小廝跟著他,讓他直接回杭州。秦六心想,他應該不會乖乖回杭州的,到底去哪里。秦六就不管了。
只要他不惹事就好。
秦九離開后,秦六又回了客棧。
他們準備晚膳過后,再找陳璟。裝作他們很生氣,需要時間平復情緒的樣子。
陳璟沒有心情教朱鶴他們認藥。
他有點坐立難安。
今天下雨。寒意四涌。
“你們可以出去玩,關在屋子里也無聊。”陳璟對朱鶴他們道,“這幾天,把饒鎮逛逛,算是到了這個地方,也見識到了。”
“東家,聽店小二說,他們城外的觀音寺。今天逢集。哪怕是刮風下雨,也有勾欄,唱曲、說書都有。咱們去看看?”朱鶴笑道。
陳璟點點頭,說:“你們去吧。”
他自己沒去。
他對清筠道:“拿二兩銀子給他們去喝茶。”
清筠道是。
吩咐完了,陳璟回了自己的房間,脫了鞋躺在床上,心里擰成了一團。
他家的小院,院墻上有幾株藤蔓,長了七八年,春夏時節綠浪翻滾;院子里有株老樹。墻角一年四季會換時新的盆栽,都是大嫂去集市買的。
四間耳房,小巧溫暖。
寧靜的七彎巷。是陳璟最在意的地方。
他真怕遭了毒手。
除了院子,還有大嫂、侄兒侄女、李八郎,陳璟更怕他們受傷。大嫂可不是怕事的人,她定要沖上去拼命的。
“東家?”清筠在外頭敲門。
陳璟起身,給她開了門。
“你怎么不去逛逛?”陳璟問她。他倒也不意外,陳璟沒去,清筠肯定不愿意去。這丫頭總是跟著陳璟。
“婢子練字。”清筠道,“等回去的時候,婢子就能記賬了。不給東家添麻煩。”
“嗯,那回房去練字吧。”陳璟道。
“婢子......婢子在東家這里練字。”清筠低聲道。“東家,您有心思。您怎么了?”
要是清筠知道七彎巷可能被人圍攻。肯定比陳璟更緊張害怕。
陳璟沒提,只是道:“沒事。”
清筠咬了咬唇,看了眼陳璟。
走廊外頭的屋檐底下,細雨斜斜如織。清筠烏黑濃密的青絲,似沾了水氣,泛出淡墨色的光澤。她穿了件丁香色褙子,身材修削玲瓏。
她眼波清湛,粉唇瑩潤,宛如一朵盛開的丁香花。丁香花素雅,清淡中有幾分嫵媚,別有風情。
“進來吧。”陳璟倏然心軟,沒有再阻攔她。
清筠輕輕嗯了聲,邁了進來。
陳璟又回到了床上躺下。
他看著賬頂愣神。
清筠在桌前,攤開了紙,開始磨墨寫字。
衣袖和紙張摩擦的聲音,悉悉索索的,總是能打斷陳璟的思路。
陳璟就坐了起來,走到了桌前看她寫字。
清筠原本就寫得不好,現在有點進步,能把字寫攏,像個字,不再是鬼畫符一樣的東西了。
可是難看極了,又大又別扭。
她拿筆仍是很吃力。
“來,我教你吧。”陳璟道。
他起身,站到了陳璟身后,將她摟在懷里,握住了她的手。
清筠怔了下,呼吸急促,臉一下子紅破了。
而后,她緩緩透出一口氣,這才慢慢正常一點。
陳璟握住她的手,一筆一劃教她。
他早年學寫字的時候,爺爺也是這么教他的。
清筠身上,有種很好聞的清香。她的身子很軟,手也軟,像抱了個暖和柔軟的抱枕,還溫熱。
這種天氣,是種享受。
陳璟心里靜了片刻。
清筠也平靜不少。
她的心思,最終集中在紙和運筆上。
不知不覺,就寫滿了半張紙。都是藥材的名字,像茯苓、荷葉、桃仁、枸杞子、黨參、知母、當歸......
寫完了,陳璟松開了清筠。
他離開的一瞬間,清筠失去了他的溫熱,有點冷,人一下子就回神,頓時呼吸又急促,臉更紅了。
“慢慢寫吧。”陳璟道。
清筠嗯了聲。
她非常用心,慢慢回憶方才的運筆,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琢磨。
陳璟則站在窗前,望著霧雨出神。
咚咚咚。
有人敲門。
清筠回頭,看了眼陳璟。道:“東家,婢子去開門?”
陳璟點頭。
來的,是秦六。
看到清筠在這里。秦六也不覺得詫異,只是沖她笑笑。清筠留著厚而蓬松的劉海。足見她還是姑娘家,沒有出閣,秦六就不太好稱呼她。
“央及兄弟......”秦六看到陳璟,故意將臉色微落,道,“可以借步說話?”
他裝出很生氣的樣子。
陳璟不想清筠知道家里的事,也不想她知道自己昨晚打架的事,就點點頭。和秦六出去。
他們上了三樓。
班先生和吳先生都在。
陳璟和秦六進來,彼此見禮,各自坐下。
兩位先生表情也嚴肅。
“陳公子,您昨日下手太重了。我家九少爺不僅僅鼻子斷了,臟腑脾、腎都受到了重創,只得臨時將他送回杭州養傷。”吳先生對陳璟道。
吳先生說話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
“真的?”陳璟卻問班先生。
班先生猝不及防,心里慌了下,連忙道:“是、是啊。”
他不會撒謊,情緒頓時把他出賣了。
“呵呵。”陳璟意味深長笑了笑。
這笑。笑得吳先生和秦六他們面紅耳赤。
他們就知道,陳璟聽出他們在撒謊。
不過,秦九人已經走了。陳璟沒有對證。秦九的病情怎么樣,都是吳先生他們說了算,故而哪怕是撒謊,也要繼續說出去。
“他輸了球心里不甘,派人報復,到底沒有親自動手;陳公子卻傷了他。”吳先生咬牙,繼續編,“怎么說,陳公子也要給宗德堂一個交代。”
陳璟沉默了下。
他沒有接話。
“是啊陳公子。”秦六不再叫央及兄弟。改口叫了陳公子,“你救活了蘇管事。對我們有恩,故而我們沒有報官。這事。到底還是咱們私下里解決。”
他們在等。
等陳璟問:怎么解決。
然后就瞬間提到安宮牛黃丸的秘方。
又是沉默。
過了半天,陳璟終于開口。
“我已經派人,回望縣去打聽情況,初四回來給我答復。”陳璟道,“若是我家里沒事,我便原諒了你們,秦臨的傷就當是你們賠禮道歉了;若是我家里有人受傷,讓秦臨給我等著,我叫他好看!”
吳先生、班先生和秦六面面相覷。
他們也終于明白了陳璟的意思。
三個人有點淚流滿面的沖動:少年啊,我們是來找茬的,不是來賠罪的啊!聽你這口氣,不僅僅誤會我們是來賠罪的,還有不原諒我們的打算啊!
秦六又想掀桌了:這么難聊天的人,還是頭一回遇到呢!
就不能好好做朋友嗎?
“若沒事,我便回了。”陳璟道,“蘇泰也是參與者。告訴他,我和他后會有期。他是病家,我現在不收拾他,讓他小心點。”
這口氣,跟地痞似的!
班先生和吳先生一直跟上等人打交道。
大家衣冠楚楚。哪怕再記恨對方,當面也是禮貌客氣,維持自己的體面。背后該怎么下黑手就怎么下黑手、該怎么捅刀子就怎么捅刀子。
但是當面說狠話,叫人難堪的,遇到不多。
所以,他們倆有點尷尬,不知怎么接話。
“央及,你坐下。”見陳璟真的要走,秦六也不裝了,喊住了他。
別管什么內疚不內疚了,還是說秘方的事要緊。
經過兩次接觸,秦六覺得陳璟很狡猾,很難在他身上討到便宜。既然如此,還不是痛快把話說開。
“還有事?”陳璟問。
“是啊。”秦六道,“央及,老實跟你說,我們覺得你的安宮牛黃丸不錯.....”
“原本就是寶藥!你一句不錯,實在太輕視它了。”陳璟打斷了秦六的話,“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你們想要安宮牛黃丸。”
吳先生和班先生、秦六連忙點頭。
他們沒想到,陳璟這么順利接了這話。
“現在還不行。”陳璟道,“等到了望縣,我的藥鋪開張,到時候你們來買。只要出得起價錢,多少都賣給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