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玉和堂開門,就再也沒有生意了。
人們從門口走過,都是指指點點的。
虎子的病情穩定了,倪先生就在后面存放草藥的廂房里安置了一個長榻,睡了一覺。他不敢回去,怕虎子再有反復。
陳璟則開始寫信。
“東家,您給誰寫信?”清筠在旁邊添香,問陳璟。
陳璟笑了下:“給認識的諸位大夫。虎子這病,定要公然打場官司,讓大家都知道在怎么回事,才能洗刷清白。我一張嘴沒有說服力,把兩浙路杏林界相熟的先生都請來,讓他們幫忙說話。”
對生意的冷清,陳璟絲毫不以為意。
他甚至安慰朱鶴他們。
他這種態度,安慰了鋪子里眾人。清筠更是覺得,什么事在東家手里,都不是大事。想到這里,心頭發熱,清筠抿唇笑了笑。
“昨日虎子的穢物,您留了下來,就是等諸位先生都來了,幫忙驗證?”清筠低聲問。
陳璟點點頭。
他一上午把信寫好了,然后寄出去。
到了下午,仍是沒生意。
邢文燋卻來了。
“如何,那孩子救活了嗎?”邢文燋問陳璟。他原本打算去明州賞燈的,可心里想到那個被下毒的孩子,總覺得擱置不下,想來看看。
陳璟道:“毒已經排了七八成,接下來再排兩三天,應該可以清除九成。有些入了血骨,就沒法子了。倪先生睡在鋪子里,一直照料他。”
邢文燋點點頭。
陳璟也問他:“他是誰的兒子?真是曹茂的?”
邢文燋道:“就是曹茂的。曹茂嗜酒如命,又好賭,賣兒又賣女。如今只剩下這個孩子還在身邊,也要弄死了。”
這個世上,并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做父親,也不是每位父親都愛自己的孩子。
人性的復雜,難以一概而論。
陳璟唯有嘆息。
曹虎救回來了,以后的生活也艱難。
“曹茂的媳婦呢?”陳璟問,“她同意曹茂這樣害死自己的兒子?”
“他媳婦在鄉下。”邢文燋道。
昨天派去找曹虎的人,順便也把曹茂的事情打聽清楚了。邢文燋差不多知道的,都告訴了陳璟。
陳璟想了想,心里了然。
“在鄉下哪里?”陳璟問,“能不能把她接到城里?等將來和同安堂打官司,讓她出來作證。”
邢文燋蹙眉:“打什么官司?我派人去拆了同安堂了事。”
“這樣就落了下乘。”陳璟道,“往后我更要受人詬病了。”
邢文燋想想,也是這么個道理。
越是強勢,百姓越是憎惡。邢文燋無所謂,但是陳璟是開藥鋪的,他需要和尋常百家打交道。
“聽你的。”邢文燋道,“我派人去幫你找。”
陳璟道謝。
送走了邢文燋,陳璟也感覺很困了。正巧倪先生休息好了,陳璟也去他的長榻上,睡了半個時辰。
廂房里比較冷,陳璟很快就凍醒了,而后再也沒有睡著。
已經到了申時初。
陳璟想了想,交代朱鶴一聲,出門去了。
他慢慢踱步,找到了同安堂。
今天的風很大,寒風凜冽,同安堂的摘牌有點陳舊,被風吹得嘩啦啦作響,有點要掉下來的感覺。
門面也比較陳舊,墻角還有脫落。
是三間敞開的大鋪子,比陳璟的玉和堂還大。柜臺很高,有點脫漆,后面的藥柜琳瑯滿目擺滿了小柜子。
沒有坐堂先生。
有個掌柜的,站在柜臺后面打盹,兩個小伙計也懨懨的。此刻,根本沒有生意,門可羅雀。
“公子抓藥?”瞧見陳璟,小伙計上前,語氣淡淡的問,有點不情愿接待陳璟的樣子。
“怎么,沒有先生看病么?”陳璟問。
“先生辭了,還在正月,沒有聘到先生。現在只能抓藥,不能看病。”小伙計告訴陳璟。他說話的時候,有點怨氣。
這些話,完全沒有必要告訴外人。沒有先生在,可以說先生家里有事等。小伙計卻直接告訴陳璟,先生辭了東家走了。
鋪子里生意不好,先生也辭館了,凌海開一定很受刺激。
劉苓生承諾好處,讓他幫忙對付陳璟,他肯定愿意。挪一步,就是個生機。照他這鋪子下去,定然要關門的。
“哦,那我抓藥。”陳璟道。
“公子,藥方瞧瞧。”掌柜的道。
陳璟道:“我忘了帶藥方。是常用的藥,我都記得。我說,你們抓就是了。”
掌柜道是。他自己拿出筆,寫下陳璟說的,再慢慢抓藥。
陳璟想了想,開始報藥方:“螢火蟲五枚、蚤休三錢、丹皮兩錢、大黃三錢、當歸三錢、蘆根四錢、赤芍藥二錢、甘草三錢、牛蒡子三錢。”
掌柜的一一寫下來。
寫完之后,掌柜看了看,很抱歉對陳璟道:“公子,螢火蟲沒有,蘆根暫時也沒有,牛蒡子也沒有。”
陳璟這個方子,幾乎都是常用中草藥。
不過幾味藥,居然三味沒有。
陳璟看了眼掌柜的。
掌柜的很尷尬,笑著跟陳璟解釋:“正月嘛,過年的時候賣斷了貨,等春暖花開再去藥市置辦藥材......”
肯定是不想去藥市,或者沒錢去藥市。
這家藥鋪,乃強弩之末。
“那算了,我去別家藥鋪看看。”陳璟道。
掌柜和伙計很抱歉,恭敬請陳璟出門。
陳璟正要走,突然有個中年男人,穿著寶藍色銷金云大氅,富貴華麗,走了出來。他中等個子,不胖不瘦,五官端正,面色凈白,看上去很和善。
他一進門,目光就落在陳璟身上。
“東家。”掌柜和小伙計立馬上前,恭敬對男人行禮。
他就是凌海開。
陳璟沒想到,他表面上是這樣體面的一個人。
凌海開冷淡沖掌柜點點頭,然后問陳璟:“這位公子是看病還是抓藥?”
“抓藥,抓藥。”掌柜點頭哈腰,幫忙回答。
“藥呢?”凌海開見陳璟兩手空空,要出去的樣子,知道并沒有買藥,故而看掌柜和小伙計的眼神,鋒銳犀利。
掌柜和小伙計有點害怕。
“這位公子要的藥材里,螢火蟲、蘆根和牛蒡子暫時沒有......”掌柜的小聲解釋。
“那其他的,不是有么?”凌海開瞪了眼掌柜,然后換上一副笑臉,對陳璟道,“公子藥方給我,稍等,我親自給公子抓藥。”
“要不齊全,怎么抓?”陳璟笑道,“難道方子要分開抓么?”
“公子,藥方給我瞧瞧?”凌海開笑道。
陳璟就給了他。
他拿在手里,看了眼,立馬笑道:“庸醫庸醫,這位先生亂開方子。這方子里,螢火蟲根本用不上,牛蒡子和蘆根,也可以換成胡連和知母。”
牛蒡子和胡連、蘆根和知母,壓根沒有關系。
要是這么換了,才要吃死人的。
凌海開這點小錢也要賺,不惜改了病家的方子。要是個不通醫理的,順著他的意思改了,回頭病家可能要拖死了。
陳璟心里,有了幾分怒意。
這個人心太黑了。不過,他為了給陳璟下拌子,居然給六歲的孩子服用砒霜,他的心狠也不是什么奇事。
“能這么改么?”陳璟笑了笑,“東家知道這是治什么病的,你就這么改我的藥方?”
“什么病?”凌海開笑著問。
“東家猜猜。”
“哪有猜的?”凌海開立馬冷臉,有點生氣,“你這是拿病家取笑!你家里是誰生病了,知道你如此開玩笑么?以后他的病好不了,你可擔責任?”
他一副義正言辭,罵起了陳璟。
陳璟笑了起來。
凌海開微愣。
一般他這么罵,病家都有點內疚,立馬聽了他的話。不成想,這孩子居然笑,讓凌海開心里頓了下。
這孩子通醫理。
“你笑什么?”凌海開繼續道。
“因為你可笑啊。”陳璟道,“開藥鋪的,藥材不全也就罷了。為了賣一味藥,居然亂給病家的藥方。要是能說出個所以然,我倒也無所謂。你根本狗屁不通,還一臉正義模樣,太可笑了。”
掌柜和小伙計都提心吊膽。
凌海開頓時神色冷峻,怒視陳璟。
“你是哪里來的娃娃,居然敢到藥鋪撒野?”凌海開上前,要拽住陳璟的領子,把他丟出鋪子。
陳璟身形一晃,繞開了。
凌海開撲了個空。
“好。”凌海開心里駭然,色厲內荏,“富貴,快去報官,把這小子抓起來。他到藥鋪搗亂,擾亂市規。”
為了賺這點小錢,先是不夠病家死活,亂給藥方,只為賣出點藥材;病家拒絕后,利用抓藥人的內疚心理,大放厥詞;等顧客不為所動,就要動手;動不過,就給顧客戴上擾亂市規的枷鎖。
要是凌海開做其他生意,陳璟挺多覺得他是個人渣,黑心商人。
但,凌海開是開藥鋪的。醫藥關系病家的性命,他這么弄,不知害了多少人,怪不得鋪子清冷成這樣。
若是吃錯了藥,上門找他,他比鬧事的人更能鬧。
估計,大家都怕了他,唯有遠遠避開。
“報官就免了吧。”陳璟笑了笑,“免得沒有告到我,反而把自己搭進去。凌東家,咱們后會有期。”
“你是哪里的小兔崽子?”凌海開厲聲呵斥。
“姓陳,陳璟陳央及,玉和堂東家。我是來告訴凌東家一聲,曹虎已經救過來了。但是你,沒人救得了。”
說罷,陳璟闊步走了出去。
凌海開愣在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