抿抿唇,她沒有吭聲,只是一言不發的進門,收拾東西,將一直在車子里小爐子上熱著的豆沫盛出來。
“翠峰,吃飯。”
苗翠峰愣了愣,應了一聲,坐到桌邊端起了碗。
只是,看他那吃飯的神情,頗有些食不知味的樣子。
不對勁,確實不對勁。
咬了咬筷子,苗翠花冷不丁的問:“學里有人欺負你是不是?”翠峰一向懂事又能干,她從來沒訓過他,他也從來沒跟她頂嘴過,今天突然這么反常,應該不是因為她才對。可翠峰又不貪玩,每天除了家里就是學塾,既然家里沒問題,那問題應該是出在學塾里。
苗翠峰正捧著碗出神,聽到苗翠花的問話,猛然一驚,連忙搖頭。
“別跟我裝,你那一臉都寫著呢。”苗翠花瞪他一眼,把碗擱下,再問了一次,“學里有人欺負你是不是?”
“姐,真沒有,你想多了。”苗翠峰打起精神來,笑嘻嘻的說,“我們先生才學過人,同窗們都很好學,誰會欺負我?我又不愛跟人淘氣。”
“是么?”苗翠花瞇著眼一遍又一遍的打量著苗翠峰,隨后點點頭,“沒人欺負你就好。”
第二天一早,苗翠峰整整衣衫,沖苗翠花揮手后出門了。
而苗翠花沒有推出她的好日子小餐車,而是整整衣裳,又對著水盆收拾了下頭發,活動活動手腳,也出門了。
她倒要看看誰敢欺負她的寶貝弟弟。
苗翠峰是在一家名叫“翰墨齋”的學塾念書,這是朝廷新增的十間學塾之一。因為這里就在西環街隔壁的匯文街上,離家近不說。門口一邊是賣筆墨紙硯的,一邊是個書攤,環境相當不錯,所以苗翠花才會選中了這里。
路過一間名為“有客來”的客棧,苗翠花不禁微微一笑,想當初,她帶著翠峰離開家。頭一個晚上就是住在這里。而且。還在這里遇上了幫自己穿來這個世界的人。
只可惜自那之后,她還從未再見過那個名叫“英蘭”的妹子,否則。她一定要搞明白這妹子究竟有什么底氣能拿平民當草芥。
哪怕你是皇親貴族,我也要讓你知道匹夫一怒,亦可血流五步。
走過有客來,再往前走不遠。就是翰墨齋了。剛一走進,就能聽到里頭的朗朗讀書聲。外面窗子上海趴著幾個孩童,正好奇又羨慕的看著里面。
恩,這樣才對么,孩子們就該在學堂里讀書識字明理知義。
為防苗翠峰發現自己。苗翠花從街對面走過去,繞到學塾后門,小心的湊過去往里頭看。教訓的先生是個看上去年約四十的男子。身材瘦削,倒是胡子足有半尺長。只見他一邊捻須一邊隨著孩子們的讀書聲搖頭晃腦。看起來煞是有趣。
再看看那些孩子們,從歲到十來歲不等,不過,似乎十幾歲的孩子更多些,翠峰那小身板被擠在角落里,根本不顯眼。
……不對啊,翠峰又瘦又矮,先生怎么安排他坐那么角落的位置?苗翠花眉頭一緊,心里忍不住冒出一個充滿了負能量的猜測——難不成,是因為她沒給先生私下上供的緣故?但她很快又搖了搖頭,因為其他幾個瘦小些的孩子都坐在前排,而看那些孩子的穿戴,也都是常人百姓家出身,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
這二十多個孩子里頭,唯獨翠峰是被安排在角落里的,其他孩子都是矮小的在前,高大的在后。
苗翠花的臉色陰沉了下來,喵的,她以為是學里的孩子淘氣,欺負了翠峰,可沒想到欺負翠峰的人竟然可能是這個看上去一本正經的先生。
“好,先停在這里。”那先生拍了拍手,來回踱了幾步,拈著胡須問,“今天講的《孝經》,都記住了么?”
下面響起一片參差不齊的“記住了”。
“那好,我來問問,何為孝,何為不孝?”先生說著,目光在眾學生間轉了一圈,落在了低著頭的苗翠峰身上,眉頭一皺,隨口說道,“苗翠峰,就你吧。”
只這幾個字,就足以讓苗翠花意識到,這個先生很不待見翠峰。她每日都要走街串巷的叫賣,對于人們的好感或反感情緒相當敏感,從這個先生的語氣和說話中,她聽得出來,這人討厭翠峰。
這就怪了,翠峰是個乖巧的好孩子,從來不淘氣,況且又聰敏好學,在來上學之前,就已經背了十幾本書在肚子,寫字又寫得極好。這樣的學生,先生哪怕不喜歡,至少也不該討厭才對啊。
被點到名,苗翠峰順從的站起來,神色淡然的開口背誦道:“善事父母者,從老省、從子,子承老也……”
他的聲音響亮,稍帶些孩子特有的稚嫩,并無半點刺耳。
“……于禮有不孝者三者,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家貧親老,不為祿仕,二不孝也;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
靜靜的聽翠峰背完,苗翠花得意的揚起了眉,這就是她弟弟,一個過目不忘的天才,一個貼心懂事的好孩子。
然而,她卻聽到那先生冷笑了兩聲。
“若是明知其理卻反而行之,知與不知又有何異?”
苗翠花腦子里繞了幾個圈兒,才明白這家伙的意思是“你知道這道理卻反著來,知道跟不知道有什么區別”,靠,你特么憑什么說我家翠峰,放學別走,我保證砍死你!
隨后,她就反應了過來,這家伙不該平白無故的諷刺翠峰才對,恐怕是聽說了她跟苗富貴的事情吧。
“你雖年幼,可我看你頗讀過幾本書,識得幾個字,更該明理,為何會做出這等不敬不孝之事?你姐姐不知道理,任性蠻橫,你便該從旁勸阻,為何會依從于她,這與助紂為虐何異?孝乃天理,她目不識丁愚昧無知,違背天理便也罷了,你豈能如此愚昧?你們姐弟二人這般忤逆父母,身為你的先生,我實在感到羞愧……”
苗翠峰不知苗翠花就在后門看著,他只知道自己心里很難過。姐沒有任性蠻橫,她撒潑發脾氣都是為了保護他,沒有人欺負他們的時候,姐是很善良很和善的,姐根本不是目不識丁,他讀書識字都是姐教的,姐沒有愚昧無知,姐若是愚昧無知,豈會獨力養家糊口?如果不是姐護著他,他怎么可能長這么大,怎么可能來讀書。他很想這么反駁先生,可是,姐好不容易才送他來念書,若是觸怒了先生被趕回家,姐的心血不就白費了嗎?算了,就讓先生數落吧,橫豎不過是被嘲笑罷了。
“喂,我說你個讀書讀傻了的老頭子,念叨起來還沒完了你!”外頭的苗翠花忍不住了,一腳踹開后門,就這么昂著頭進來了。
“呀,是苗翠花!”
“誰啊?”
“就是苗翠峰他姐姐啊!”
這里的學生大多都是住在這附近的百姓家中的,能有幾個認得苗翠花的絲毫不意外。
苗翠花挑挑眉,挨個看過去:“大毛,二虎,三多,你們幾個好好念書了沒?”
被點名的孩子連忙用力點頭。這個翠花姐天天來他們巷子賣飯,聽娘還有隔壁的大娘說,翠花姐是厲害人呢,還特能干。
那先生終于反應了過來,也不捻須了,氣得吹胡子瞪眼的用手中書本拍著桌子呵斥道:“你好大的膽子,誰準你闖進來的?”
苗翠花甩他一個白眼:“我自己,怎么著了?”
“你……你……”向來是被人賠著笑臉討好的先生,何時受過這樣的對待,氣得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你好大的膽子,誰準你數落我弟弟的?”苗翠花往旁邊桌子上一靠,冷笑道,“你倒是跟我說說,你憑什么數落他?”
“我是他先生!”
苗翠花撇嘴:“所以你就能數落他?倚老賣老?麻煩你給我背一下《大盛律》,看看那一條律法說了先生可以隨便數落羞辱弟子。你可是飽讀詩書的先生,不會連《大盛律》都不會背吧?”
“胡攪蠻纏,你這是胡攪蠻纏,哪個會去背《大盛律》?”
矮油,你這是瞧不起我家翠峰么?苗翠花一挑眉,沖有點愣神的苗翠峰一揮手:“翠峰,給你先生背一個。”
苗翠峰回過神來,應聲背誦起來。
“……第一百六十七條:凡于鬧市搶奪者,處十下棍刑,并處三年監禁;第一百六十八條,凡于鬧市糾眾作亂者……”
“夠了!”先生的臉色從漲紅到鐵青,妥妥的變得一臉好色。
“咋著,你自愧不如?身為一個先生,竟然還不如一個學生?”苗翠花怪笑,“沒關系,我不怪你,誰讓我家翠峰聰明呢。”喵喵的,誰讓你欺負我家翠峰呢,可不能怪我拿天才來氣你。讓翠峰背《大盛律》,這可是她早就規定好的功課,畢竟么,只有熟悉了,才能更好的避免某些損失和危險啊。
先生定了定神,冷笑道:“只會背書有什么用,立身不正,終究會為人詬病。”
“立身不正?先生,你在說你自己吧?堂堂一飽讀詩書的先生,看年紀也有四五十歲了,在這里欺負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你倚老賣老以大欺小感覺很舒坦是不是?覺得自己好厲害好了不起是不是?”苗翠花呸了一口出去,“也不過是只能欺負一下孩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