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

第四十五章 盡說江南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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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盡說江南好(1)

他站在水岸邊,剛做完筆錄,在等著沈正。

風雨已過,深夜的江面風平浪靜,空氣里濕度極重,每吸一口氣,都能感覺到清涼之意滲入肺腑。大概就是在這個地方,昭昭送他渡江一戰……那時的昭昭,以為一戰大勝就會渡江而去,去過無憂平安的下半生。

“又想到什么了?”沈正也做完筆錄,來到他身旁。

他一笑:“想到了和馬嵬坡相似的一場往事。”

沈正跟上他:“還困在過去?”

他搖頭,果斷轉身,往救護車的方向走去。早已沉沙折戟,不談過去。

昭昭受這一難,引發了臺州沈家和澳門沈家之間的第一次矛盾。

沈公認為澳門沈家對這樁舊事處理不當,連累無辜的昭昭,雖昭昭已算那邊的人,沈公依舊大發雷霆,讓昭昭搬回沈宅。

昭昭媽媽見沈公震怒,不好在此時多解釋,要昭昭先照辦,安撫長輩為先。

沈家恒說:“那邊風水不好,小輩人丁單薄。他要你還是回來這邊。不用想繼承權的事,你來我家,我和我哥沒有親妹妹,你過來就當親妹妹,以后家產有你的。澳門那邊,不要也罷。”

“人家親生爸媽都在,輪到你說這種話?”沈家明倒了杯水,摸著溫熱合適,遞給昭昭,“不過你好好考慮爺爺說的,回來,有我們照顧你。”

昭昭想問“我哥呢”,但礙于屋里的哥哥們全在,沒出聲。

表哥們都和她關系好。少時她在蒙特利爾讀書,他們有假期就會輪番陪她,平日電話不斷。兄妹間的感情深厚,所以這幾日大家提到“沈策”就黑臉。

正惦記著他,水榭進來一個人,正是沈策。昭昭一和他對視,馬上笑了。

自從江邊回來,她經常睡睡醒醒,人糊里糊涂,做了不少奇怪的夢。夢中碎片拼接,像幼時看武俠小說入迷,到夢里都是古香古色。夢中的她華服錦帶,于江面上望百艘戰船,于水面上望兩岸燈火,身邊有男人。當然,男人的樣子是照著沈策生的。

沈策一露面,水榭的熱鬧全散了,方才開玩笑的表哥們,有的倚到美人靠上賞水中錦鯉,有的把玩茶盞,不想給沈策一個好臉色。

“哥。”她笑著叫,引得表哥們暗中郁悶。

“好些了?”沈策要到她榻旁坐。

左邊坐著的沈家恒,右邊立著的兩個在談話的表哥,沒人讓位子給沈策。

他來接她,自然好脾氣,搬了紫檀四仙桌旁的凳子,放到她面前,落座。為陪客人,他盛夏穿著長袖襯衫,一得沈公諒解,沒來得及換輕便常服,急忙就過來了。

她見他額頭有汗,心疼得緊:“我讓人給你拿百合湯,消消暑。”

“不用,不熱。”他以目光鎖著她,旁若無人。

幾日來的思念,讓乍一見面的兩人都沒了話。

她帶著委屈問:“你才來接我?”

沈策被她一句怨,軟了心,握她的手,柔聲解釋:“這幾日他們說你睡不醒,想著先讓你在這里休息休息,緩緩元氣。今天聽說你醒了,立刻就來了。”

她抿著唇,雖不回話,但顯然委屈消了。

這幫大男人登時沒了脾氣,這眼神,這對話,看不出貓膩是傻子。

沈家明清了清喉嚨,給了眾人一個臺階:“既然沈策來了,昭昭就交給你照顧了。你們兩個一家人,比我們強一些。”大家附和,轟然而散。

沈家恒是唯一不樂意的,還想教訓沈策兩句,完全沒機會,直接被沈家明扯走了。

她一見水榭沒外人,立刻下榻,迫不及待想回自己家。

“等會讓表哥去求情,你不要出面。我怕表外公再罵你。”她叮囑。

“不用,”沈策給她穿鞋,“我請了個救星,沈公松口了,今晚回家。”

“誰這么厲害?”她笑問。

“沈衍兒子。”

沈策下午將孩子帶到沈公那,孩子端端正正給沈公行了見長輩的大禮,張口叫“小舅爺爺的外公”,給廳堂里的人全逗笑了。沒多會兒,小孩子哭得可憐,要見昭昭,梁錦珊趁機解釋,自己這個兒子格外黏著昭昭,在澳門時常和昭昭吃住一起,日日不離,習慣了,連親媽也比不上昭昭這個小姨奶奶。人年紀大了,最容不得小孩子哭,沈公不得已松口,讓昭昭回去陪孩子,算是給了特赦令。

一來二去的,江邊那場劫,算徹底過去了。

一周后,沈氏祭祖。

沈氏自澳門那一脈,族譜更久遠,沈策這次是以沈氏第五十七代孫的身份,帶領了數百名后人,到沈林祭祖。沈林于二十年前栽種,從未對公眾開放。

如今樹已成林,蒼翠茂盛,郁郁蒼蒼,如在云中。

沈策身著黑色襯衫和西褲,帶領同輩人,依次向先祖上香、獻花、行禮。昭昭這次代表臺州沈家,沒有沈策輩分高,在小輩這邊站著。遠遠看他在五六十歲的人群里,就想到了第一次來祭祖。當時她身邊記者議論沈策,說他十五六歲,在沈家輩分極大,因此勾起她的好奇,張望良久,橫豎瞧不見他,也就作罷了。

一晃十年,誰能猜到兩人會走到今天。

中午,眾人在沈家老宅吃飯,飯桌排開,從前院到后院占滿。沈策以水代酒,陪到最后一波長輩去午休,約了昭昭在北門見后,悄然離開。

北門外有個小巷子,鮮少有人經過。

她出來時,沈策和沈在墻邊的陰涼下站著,等了有十幾分鐘。沈策換了身輕便的夏日便裝。沈正穿著灰撲撲的運動衣,背著個雙肩包,像一個異鄉來客,完全沒了在沈林祭祖時,那一身筆挺西裝、氣度過人的樣子。

“下午就走?”她以為會過今夜。

沈正笑笑:“塵緣已了,多留一時都是勉強。”

“我陪你們一起吧。”她怕沈策獨自去送,難免傷情。

“算了。”沈策忽然說。

“一起吧,我也沒去過普陀,”昭昭堅持,“我想送送堂兄。”

他怕惹她生氣,沉默半晌,還是應了。

沈正當晚留住寺廟,他們到普陀山附近的一個小鎮,包了一家客棧。

客棧有兩層,下面一層是主人家,還有一排客房,上一層有三間房和一個開放的書房,還有休息的客廳,靠墻置一美人榻,鋪著絨毛墊子,雖是盛夏,開著空調坐著倒也不熱。

飯后,沈策讓她坐著等,昭昭趴在美人榻上,吹著眼前的絨毛。

白色毛絨的墊子上,她黑發垂肩,美人榻上臥美人,看得進門的沈策腳步停了許久。

一個大箱子被放到地上,他當著她的面,開了箱。

“這不是要捐的雙陸嗎?”她驚訝坐起。

他見她誤會,笑而不語。其實不是真品,是帶來隨便玩的仿品。雖然私人博物館的東西屬于沈家,但在展覽后都捐贈,他不可能如此草率帶來。

他把這副以假亂真的雙陸棋具擺在榻上,棋子一半黑馬,一半白馬,沉香所制。

“出土時,骰子爛掉了,沒有配套的,”他故作認真說,“把你骰子拿來。”

昭昭從脖子里掛著的小布袋里,掏出那枚骰子,沈策把自己貼身帶的也拿出。昭昭遞骰子的一霎,猶豫了:“這不是南北朝的文物嗎?”

“怕什么?”他笑答,“沈家的東西都是你的。”

……可還是怪怪的,有誰會玩文物。

沈策剛要碰黑馬棋子,她立刻制止:“不玩了,不玩了。你想想,這是南北朝的東西,流傳上千年,無價之寶。還是不要碰了。”

昭昭墊著軟布,想把棋具放回去。

他把棋盤挪到一旁:“不用你,一會兒我收。”

昭昭見沈策沒堅持,舒了口氣,沒了心理壓力,近距離觀賞起來:“那天解說講它,也提到了金瓶梅。”

沈策挑眉看她。看來上次講金瓶梅,她印象深刻。

“她說書里夸一個小娘子,就寫過‘風流俊俏,百伶百俐,當家立紀、針指女工、雙陸棋子不消說’。這么一想,古代對女孩要求挺高的,不光要長得好,聰明,能主家事,還要會女紅,會玩雙陸?”

他“嗯”了聲,笑著聽她講。

屋里空調開得低,她光腳久了,覺得冷,自然而然把腳伸到他衣下取暖。冰涼的腳在他腰帶上踩著,時不時從他腹部劃過。起初踢著玩,后來慢慢,兩人都心猿意馬起來。

沈策俯身過來,手撐到一旁,低了頭。

“剛八點。”她說。

沈策也不強硬,呼吸灼燒著她的唇,不近不遠。

沈策再低頭,她突然一陣心悸,心口發空,比當初在澳門沈家的休息室里還無措。

一聲重響,驚醒了她。棋盤竟被她踢到地上,白馬黑馬滾了一地。

她猛坐起,看自己闖得禍……

沈策不急不慌,把摔壞的棋盤撿起來,白馬黑馬用腳撥到一旁。他回頭,要告訴她這是贗品,卻停住——眼前的昭昭不像她,更像“她”,黑發垂肩,望過來的目光盡是忐忑不安,她欲言又止,皺起眉頭,猶豫半晌,拉他的手腕。

像要說,哥怎么辦。

像要說,哥他們又要因為我罵你了。

沈策被眼前的一切震懾住,過去她每次犯了錯,惹了禍,都坐在地板上,同樣的動作,相同的目光。她從不怕被哥哥教訓,怕的是牽連哥哥,害他被表親長輩責罵……

他的昭昭,沈昭昭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