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上去大約五十來歲的樣子,生得極瘦,衣襟遠比尋常人要寬大許多,乍一眼看去,以為是一具誤穿了衣衫的窟窿,空蕩蕩。
說是盲人,準確的說,是他的眼睛上,纏著一條黑色的錦布。
最讓人覺得怪異的是,那黑色的布條上,在原本眼睛的位置,繡了兩只白色的死魚眼睛,看上去詭異又滑稽。
謝嬤嬤憑借自己多年觀人察色的經驗,確定了眼前這位糟老頭子,一定是一個有故事,而且十分欠打的人!
“今天有客人?”不等謝景衣說話,那姓茍的耳朵動了動,率先說道,“這還是你頭一回帶客人回來。”
米福笑了笑,“嗯,就是昨兒個我同你說的,那個在路上幫我趕狗的謝三娘子。你先招呼著,我去做飯了,謝三妹妹帶了好酒來,今日你就有口福了。”
謝景衣一聽,忙說道,“姐姐不用客氣,我自己個來便是。這位便是我姐夫么?”
米福臉微微一紅,“嗯,老是老了點,不過人挺不錯的。他眼睛不好,那你自己個隨便坐,早上出門的時候,恰好撞見有賣蓮蓬的,我買了好些,擱在屋里頭的桌子上了,你自己拿著吃。”
“好叻,我手藝不大行,就不幫手了。”
米福也不在意,拿了圍裙,提著肉便進廚房里去了。
姓茍的朝著謝景衣點了點頭,“謝三娘子是吧,進來喝杯茶吧。”
謝景衣應了聲,仔細觀察了下他,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是他步履穩健,絲毫不慌,跨門檻時,也沒有絲毫遲疑,顯然這樣的情況,不是一日兩日了。
屋子里并無椅子,窗邊的草席上,擱著一個小木桌案,兩邊各放了一個蒲團,那桌案之上,擺滿了茶具。
姓茍的率先跪坐了下來,拿起了茶盞,給謝景衣斟了一杯茶,又給自己斟滿了。
謝景衣毫不客氣的坐了下來,倒是隨意坐著,十分的豪邁。
姓茍的抿了一口茶,“我家夫人,腰懸殺豬刀,時常背著肉經過那條街,從未有惡狗敢上前。謝三娘舌燦蓮花,刻意接近,究竟有何目的?”
謝景衣一咕嚕,把一杯茶全都喝光了,這茶盞子,芝麻綠豆大的,一杯茶還不如她口水多,簡直是文人裝樣的利器!
謝景衣以前在宮中就十分厭惡這個,您敢想象?隔一會兒,又要倒,隔一會兒又要倒,簡直累死嬤嬤了!
“非也非也。姐夫您前頭五十年走路沒有掉進坑里,可不代表,今兒個出門,不會掉進坑里!我刻意接近能有什么好處?是來蹭口肉吃,還是能偷學到姐夫那對死魚眼珠子是怎么繡的?”
姓茍正提著茶壺,給謝景衣倒第二杯水,聽到這話,手一抖,水灑了幾滴在桌面上。
“米福說你真性情,有江湖氣,看來是真的。難不成是我錯怪了你?”
謝景衣一咕嚕喝完了第二杯茶,“那倒是沒有看錯。明人不說暗話,我看姐夫不大喜我,今兒個我吃了你家飯,吃了這道門,怕不是再也進不來,見不著了,對吧?茍善中茍夫子。”
茍善中搖了搖頭,“你認錯人了。我叫茍師,并非什么茍善中。”
“夫子何必如此?您是姜太公釣魚,擺好了陣了,如今這魚自投羅網了,您倒是不認了。您知道,我為什么來的。”
茍善中嘆了口氣,“我都說了,你認錯人了。”
謝景衣笑了出聲,“當今天下,夫子這個年紀,能寫得出門前那米宅那兩個字的,可沒有幾人。我來之前,見過茍善中的字,見過他的畫像,亦是知曉,茍夫子喜好古禮,擅茶道。”
“若真要做那隱士,夫子大可不必此地無銀三百兩,親筆寫下那兩個字。那在不懂之人眼中,就是一塊木牌兒,可在懂的人眼中,便是黑暗之中的一盞明燈,明晃晃的寫著,我在這兒呢!”
“那木牌兒新得很,想來夫子察覺有人在尋訪你,方才匆匆寫了,掛出去的吧!”
茍善中有些啞口無言。
過了一會兒,方才輕笑了起來,“我確實有此意,但是沒有想到,會來一個小娘子。你是宮中女官?為誰而來,又為何而來?”
說著,他又自嘲的笑了笑,“就算我是茍善中那又如何,你可見過,瞎了眼睛的夫子?瞎了眼睛的官?”
“那的確是沒有,現在便是教周易的,也不會像以前一樣自戳雙目,裝作是泄露天機遭了報應了。”
茍善中心中一梗。
“不過呢,您又沒有瞎,這不是個問題。再則,您未免也太過于自信了些,誰說有人尋你,就是要來求您起復呢?也有可能,只不過是您的老朋友,像請您喝杯酒罷了。”
茍善中終于放聲大笑起來,“有趣有趣!你怎么知道我沒有瞎?”
“正常的人,對于自己有缺陷的地方,都會下意識的掩飾。盲人通常都不會拿布遮眼,就算遮眼,那也絕對不會在布條上繡一對死魚眼珠子,這簡直是在說,快來,快來,快來看我瞎了眼。”
“夫子行動流暢,我見過盲人,就算是再怎么熟悉的地方,到了門檻跟前,都會微微有個停滯,可是夫子沒有,所以我斗膽猜測,夫子其實是看得見的。即便是用布遮了眼睛,也是能夠看得清一個大概的。”
“等我進了門,坐在了夫子的對面,便確定了,我的猜測沒有錯。你那白眼珠子,用的白線通透,針腳稀疏,從外面看,被這死魚眼吸引了注意力,在里頭,卻是能看得一個四五六的。”
“從那門牌來看,我又忍不住要猜了,夫子這是在自嘲呢,想來當年自己個看錯了人,看錯了事,心中有一道過不去的檻。夫子住在京都,自然知曉最近京都出了什么事。”
“更是能夠猜到,這個關頭,是誰來尋來,尋你又是為了什么。夫子的訴求是什么,不妨說出來聽聽。不過呢,這是我個人看在米福姐姐的份上,方才有此一問。”
“能不能辦,可不可以辦,那也不是我一個馬前卒子說了算的。”
茍善中感嘆出聲,“如今的宮中女官,說話都像你這么耿直么?”
謝景衣搖了搖頭,并未否認他的女官猜想,“夫子若是需要人哄,那我便哄;夫子心急的待價而沽,那我便直言不諱了。所以,現在你可以說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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