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對小天這個能說會道、嘴巴很甜的本家侄非常熱情,奈何小天執意要走。
大娘此時兩眼紅腫,確也需要休息。恰在此時,那些倉惶與大娘走散的婦人們也都尋上門來,七嘴八舌地向大娘表示慰問。見此模樣,大娘便也不再挽留小天,親自把他們送出院,指點了縣衙的方向才回去。
小天和水舞帶著樂遙、福娃一路前行,拐過一條長街,再往前走穿過兩條胡同,前方一條長街赫然就是方才那場混戰的現場。只不過他們逃走時走的是這條街的另一端,此刻卻出現在這一端。
長街上的混戰已經結束了,因為太過混亂,估計并沒有勝利的一方。小天看到有些頭破血流的人正被同伴七手八腳地抬走,也有人捂著血葫蘆似的腦袋自己找去藥鋪里裹傷抓藥,而那些做生意的人已經卸下門板、支起貨架,拉著長音兒吆喝起了招攬生意的話兒,好象從不曾發生過什么。
小天見了這般情景,不禁嘖嘖稱奇。果然如那賣藥的漢所言,此地民風剽悍,大概真是把打架斗毆當成了家常便飯,所以一場大戰剛剛平息就迅速恢復了秩序,這種缺少官府制約的地方固然容易生出是非,但是自我修復的能力也是出類拔萃。
葫縣縣衙比小天見過的縣衙都小了一號。這個縣衙門口也有石獅和拴馬樁,同樣比起其它地方要小上一號,若不仔細看,那縣衙的大門倒以一家店鋪似的,作為一個衙門實在有些寒酸。不過門內也有照壁和儀門,有點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意思。
縣衙二堂上,葫縣官員正濟濟一堂,比起每日“排衙”時只有佐貳官到場不同,此刻葫縣所有的首領官也都到了。
葫縣掌印正堂、七品知縣花晴風,如今才只三旬上下,極清朗儒雅的一身氣質,年僅三旬便做了一縣正印,說起來在宦途上算是意氣風發了,只是這位縣太爺此刻一臉的苦大仇深,比“出師未捷身先死”的艾楓艾典史還要憂郁。
縣丞孟慶唯和主簿王寧作為縣太爺的佐貳官,坐在花晴風左手一側的座位上,孟縣丞慢地啜著茶,王主簿不斷地捋著胡須,一副窮極無聊的模樣。
佐貳官這邊本該還有一個有職無品的典史坐第三把交椅,奈何本縣典史之位空缺久矣,新任典史艾楓未到,是以這座位也就空著了。至于三班班頭、房長吏,雖然也是佐吏,卻沒資格與會。
另一側的是首領官和雜職官,坐在首位的是本縣儒學教諭顧清歌、訓導黃炫,兩人雖然權力不大,但是在這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年代,他們理所當然地坐了首座。
他們之下便是本縣巡檢羅小,大娘的兒,將近不到三十歲的年紀,生得倒是極雄壯,可一身戎服下卻沒有幾分霸氣。世代屯田戍守在此,早消磨了他的銳氣,若脫掉這身官服,儼然便是一個略有幾分精明氣的農民。在他之下,又有驛丞、稅課大使、縣倉大使等不入流的雜官。
花知縣陰沉著臉,郁郁寡歡的聲音道:“各位,三年大考之期就要到了,本縣實戶口、征賦稅、均差役、修水利、勸農桑、領兵政、除盜賊、辦學校、德化民、安流亡、賑貧民、決獄訟等等方面,實在乏善可陳吶,諸位何以教我?”
堂上眾官員眼觀鼻、鼻觀心,無一人答話。
花知縣愁眉微微一鎖,望著王寧道:“王主簿,你負責的稅賦,上收了幾成?”
王寧咳嗽一聲,輕輕捋著胡須道:“賦稅么……,我貴州全省稅賦尚不及江南一縣,一向依靠朝廷賑濟的,這件事朝廷上一清二楚,難道我葫縣能獨善其身?收不上來不稀奇,收得上來才叫稀奇呢。倒是賑民方面……,大人,咱們還得向上頭請求賑災款啊……”
花知縣無力地扶住了額頭,王寧乜了他一眼道:“不過嘛,本縣在實戶口方面,倒是有些政績。”
王主簿掏出一本帳簿,慢吞吞地翻了幾頁,咳嗽一聲道:“三年前,我縣實有戶口625戶,平均每戶人口6人,現在我縣實有戶口911戶,平均每戶人口近6人……”
王主簿所說的戶口是不抱括苗疆番界的,盡管葫嶺已經建縣,設了流官管理,但當地少數民族依舊在極大程度上自治,所以盡管他們占了當地總人口的七成以上,還是只需向朝廷籠統地報個寨數、族數就行,其人口增減變化朝廷是無從掌握的。
總算有點好消息了,花知縣精神一振,孰料孟縣丞冷笑一聲道:“這些人口可不是自然繁衍增長的,而是我縣處于驛路要道,漸有流民在此定居。隨著這些人定居本縣,需要賑濟的貧民災民多了,偷竊、搶劫、斗毆等事件也多了。”
孟縣丞豎起一根手指,加重語氣道:“三年來,我縣盜賊案件、獄訟案件,每年比上年遞增一倍,如今尚有大量案件積壓,要么無法破獲,要么無法把罪犯逮捕歸案,戶口增加?嘿!嘿嘿!有什么可夸耀的。”
這位孟縣丞與那位王主簿是針尖對麥芒,一向不合的。
縣丞兼管著訟獄,用現代的話來理解,那典史就是公安局長,縣丞就是兼任的政法委書記,是典史的頂頭上司。別看對葫縣百姓來說,縣衙基本上就是聾的耳朵----擺設,可畢竟還是有點職權的,于是也就有了利益之爭。
掌控本縣的這三把交椅,坐首位的花知縣無根無底,無權無勢,有心報國、無力回天,純屬傀儡。縣丞孟慶一方面利用治安大權控制了屯軍及其家屬之外的當地漢民,一方面和當地一個有名的大豪相勾結,花知縣雖有印把在手,卻奈何不了他。
王主簿與占本縣人口絕對多數的彝、苗兩族吏目關系非淺,這兩族本來各有一位土司,卻因為率領族兵發動戰亂,被朝廷果斷介入,趁機罷黜了他們的世襲土司,改從他們的族人任命了兩個吏目。
葫縣也正是趁著這個機會才建立的,但花知縣帶著朝廷寄予的厚望來到葫縣,三年來沒有打開絲毫局面,其不無王主簿從作梗的緣由,此人根本就是那兩大部落的權益代言人。
花知縣聽了孟縣丞的話,心好不難過,他嘆了口氣,略帶希冀的目光看向本縣儒學教諭顧清歌,問道:“顧教諭,本縣的教方面呢?教上,可有什么建樹?”
顧教諭道:“大人,縣學這三年里,就沒有一個學可以通過考試成為生員的。實際上,本縣不要說秀才,就是連合格的童生和蒙童都寥寥無幾。現如今在縣學里讀書的幾乎都是‘官生’……”
縣學的生員有兩個渠道來源,一個是考試考上去的生員,一個是品官弟和外夷部族首領的弟,按照朱元璋當年定下的規矩,他們是必須到縣學讀書的,不需要考試,這大概屬于一種特殊的“義務教育”了。
迫于太祖皇帝的御旨,當地部落首領們不敢不送兒來就學,但這班小魔頭基本就是來走個過場,不要說讀書了,不鬧事顧教諭就燒了高香了。
顧教諭說到此事唏噓兩聲,他唉聲嘆氣半晌,忽然抬起頭道:“對了,說起此事,老朽正有些事要稟報大人,本縣教諭、訓導及科教授們的俸祿已經有兩個月沒發了,俸祿拖欠日久,師生無心就學啊。”
花知縣“嗤”地冷笑一聲,道:“學官、學者們無心教學倒是真的,那些學么,本就沒有一個向學的吧?”
顧教諭精神一振,道:“大人有所不知,年初的時候本縣剛剛遷來一戶人家,家的一位學名叫徐伯夷的,此人學識極為出色,如今已是本縣生員,他每月應領的斗廩食也沒發呢。”
花知縣是科學出身,對縣學里邊的事兒門兒清,一聽這話頓時疑道:“顧教諭,這不對吧?此人既是年初遷來,如今應該還是一個附學生員,哪有這么快就成為增廣生、廩膳生的?”
話說這縣學的生員分成三等,初入學者叫附學生員,經過歲考和科試之后,成績優異者提升為增廣生、廩膳生,一旦擁有這個資格,就可以從官府那按月領米了,就好比是一筆獎學金。這個生員既是今年入學,還沒經過歲考,當然不該享有這項福利。
顧教諭道:“大人你有所不知,這徐伯夷學識極為出眾,我縣這些學,將來若能有一人舉,那也必是此人。此人當初并未決定要在本縣定居,是老朽求才若渴,特意許諾,只要他肯留下,每月破例領廩米斗。這個……,本縣教上能否有所建樹,可全靠他了。”
花知縣木然而坐,已經無力吐槽了。巡檢羅小見這模樣,摸了摸鼻,也開始了他的述職。
羅小說了些什么,花知縣全然未聽。他仰著頭,失神地看著屋頂的承塵,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我都已經這么倒霉了,總不會還有讓我更倒霉的事吧?”
就在這時,小天風風火火地闖進了縣衙。
P:周一,向諸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