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木蔽日的叢林幽靜寧謚,高聳的連香和水杉交錯相織,如穹頂垂下的瀑簾一般密密掛著。
偶然響起鳥鳴,伴著一片遠近呼應,引起遙遙山林中一陣獵獵振翅聲。
層疊遮掩的枝葉后傳來“沙沙”的響動,秦肖猛地扣動板弩,短矢“錚”地離弦,穿破枝葉后傳來“篤”的聲響。
秦肖松下肩膀,吐了口氣,回過頭朝身后的容潛笑道:
“讓它跑了。”
容潛正看著遠處叢林,聞言瞥了眼他發箭的方向,道:
“差不多了,回去吧。”
秦肖一怔,繼而哈哈笑著調侃道:
“回去?可是你什么都沒獵啊!”
容潛看向他腰間一串捆起的山雞、野兔和斑鳩,道:
“夠下酒了。此處入林太深,走罷。”
秦肖有些失望。
他們方才是追著一只獐子來的,只是此地沒有山路,獐子又竄逃極快。
他看了眼容潛手中的長弓——那時容潛的弓已經拉開,可惜自己不心踩到樹枝發出了動靜,弓未拉滿那獐子就跑了。
秦肖自知十字弩獵一些兔子山雞之類的野味還行,若要捕獵獐子麋鹿之類,除非一箭命中要害,否則只怕還是會讓獵物逃走——這一路上遇到的獵物,容潛全讓秦肖出手,他連弓都懶得抬一下。
秦肖撥開枝葉走向箭矢發出的方向,一面笑道:
“沒想到居然還能遇上獐子這樣的大物,難怪你要帶上長弓。”
容潛瞇著眼眸正抬頭觀察日頭的方位,聞言漫不經心道:
“嗯,還不止。”
秦肖自樹干上拔出釘住的短箭,望著他驚訝道:
“你是還有更大的獵物?”
容潛判定下方位后收回目光,見秦肖一臉驚訝地望著自己,便抬起弓指了指遠處叢林深處:
“再過去就是此片山最深的林區,曾有獵戶在那里遇到過熊虎之類,也死過幾個人。”
語氣清淡的就好像在“今晚加個菜”一樣。
秦肖聽了,嘿嘿干笑:
“你認得回去的路罷?”
容潛點點頭:
“大致記得,方才……”
話音戛然而止。
容潛黑眸猛地收縮,盯著秦肖身后,渾身迸發出野獸一般危險的氣息。
秦肖背上汗毛豎起。
“別動。”
容潛低喝,極快地自身后箭囊中抽出一支三羽長箭,搭在弦上對準秦肖緩緩拉開弓。
張弓如滿月,箭在弦上凝滯。
秦肖豎耳傾聽,身后有極輕微的枝丫踩踏聲,隔了一會,緩緩落下第二聲。
他渾身繃起,握緊了手中弩弓。
身后的步聲沒有停下,逐漸變快,越來越近。
容潛指尖一松,箭矢如流星,貼著秦肖耳邊飛過,身后傳來“噗”的箭矢入肉聲。
秦肖還沒來得及放松,就見容潛手不停歇自身后連取兩箭、不曾瞄準便射了出來。羽箭貼著秦肖擦身而過,一箭落空,一箭射中。
身后動靜陡然巨增,如鐵蹄踏疆般朝秦肖撲來。
容潛飛快自身后取出三支羽箭同時搭在弦上,暴喝一聲:
“閃開!”
三箭離弦齊發的瞬間,容潛丟掉手中長弓、猛地蹲下身抽出左右匕首。
秦肖借勢翻滾出去。
三支箭矢破風而來,秦肖看見一道龐大的黑影帶著濃烈腥風,如閃電一般撲向容潛。
泥爐中燃燒的木柴發出“噼啪”聲響,程曦將“咕嚕”冒泡的酒壺從爐上移開,倒出一盞來拿去給程欽。
程欽看著盤中棋局,伸手接過便一飲而盡。
道真笑道:
“如此補酒,你竟拿來像喝藥一般。”
這是道真用蘄蛇、蝎子、蜈蚣和穿山甲泡制的藥酒,酒性霸烈,卻對程欽的腿疾很有益處。
程欽哼笑一聲,仍盯著棋盤琢磨。
程曦放下酒盅在一旁坐下,歪著腦袋與道真聊天:
“您去過那么多地方,怎得起來卻盡是些民不聊生的景況?難道這泱泱王土,竟沒有一處安居樂業?”
這話的可謂大逆不道。
道真笑呵呵地看著程曦,目光中透著清明了然。
“歌舞升平自然也是有的……記得路過蘇州時,還曾趕上一回文壇盛會。當時江南的才子們齊聚揚子湖旁曉月樓,作下絕句佳曲無數。揚子湖中畫舫歌舞日夜不休,蘇州府最頂尖的廚子們全被召去湖畔各顯身手。”他著咂了咂舌,“那鴨子做的是真好,便是我這清心寡欲的修行人,也想醉臥酒香不思歸了。”
程曦嘴角一抽。
道真算哪門子清心寡欲的修行人?
她原想酸兩句玩笑話,卻想起道真過江浙一帶佃農苦耕兩年也繳不起一年的稅銀,欠債翻累,有許多被逼賣身為奴……再看這盛會,就有一副“隔岸猶唱后庭花”的景象。
程曦覺得心中沉沉。
佃農繳不起稅銀,只因糧商聯合囤積米糧、操縱市價,這個問題在稅政試行之初便讓程原恩憂心忡忡。
而隨著盤剝日盛,如今官吏又將稅銀添了個“火耗”的名目,光明正大的收取差額銀子。原本糧商只是賺個利差,如今又多了個孝敬份銀,最后所有的擔子便全落在了老百姓頭上。
她看向程欽,只見程欽手中捏著一粒棋子,卻鎖眉垂目望著別處。
道真呵呵一笑,抬頭望了望天色,忽然道:
“他們也該回來了罷。”
程曦一愣,抬起頭,只見天邊隱隱泛起紅光。
今日道真邀程欽一道飲酒吃野味,程欽便索性讓念心來道真院子里下廚。
“我去瞧瞧念心要不要幫忙。”程曦笑嘻嘻的起身。
程欽睨了她一眼:
“你可仔細,莫要燒了廚房。”
程曦朝他皺了皺鼻子,轉身去了前院。
她剛走到院中,正好瞧見到念心從廚房里出來。
“姐,”念心皺著眉念叨,“也不知秦肖同容少爺什么時候回來,天色都晚了,就等著野味下鍋呢……他們該不會什么都沒獵到吧?”
程曦哼了哼:
“就算容晏行抓不到,秦肖總能……”
院子的門忽然被猛地踢開,秦肖一身狼狽的架著容潛出現在門外。
容潛半邊身子浸滿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