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

第五章 死與降

伍定遠命在旦夕,心中悲憤難言,登時仰天狂叫,那胖子手上一緩,淫笑道:“不過砍個腦袋而已,你大呼小叫什么?我又沒你親妹子?”說著手上加勁,長劍直劈而下。

便在此時,忽然一個矮小的身影飛入場中,擋在伍定遠面前,這身影來得又急又快,場中眾人都是為之一愣。

“阿彌陀佛!”

一聲慈和的佛號響起,只見那胖子肥大的身軀沖天飛起,手上長劍斷成數截,胖子口中鮮血直噴,胖大的身軀向那班白袍客飛去,一名高瘦的白袍客伸出雙掌,接過了胖子。但來勢勁急,那白袍客身子不由得向后一晃。

伍定遠死里逃生,他張大了嘴,轉頭望去,只見一名面目慈和、身形矮小的老僧,正站在自己身側,更后頭站著幾名壯年僧侶,或持戒刀,或執法杖,人人口宣佛號,語聲肅穆悲戚。

伍定遠想起齊伯川死前曾說少林高僧已在西涼,看來便是這幾位師父了。

那矮小老僧無視強敵環伺,逕自走了過來,道:“你就是伍捕頭么?”

伍定遠連忙點頭,那老僧道:“伯川呢?這孩子匆匆留書在桌上,說是要到馬王廟,怎么這會兒沒見到人?”這老僧不知齊伯川已死,仍在伸頭探看,四下尋找他的身影。

伍定遠大悲,霎時跪倒在地,手指那群白袍客,大哭道:“都怪我保護無力,少鏢頭死在這群賊人手里了!”

那老僧驚道:“什么?連伯川也……怎么會……這……”他雖然佛法淵深,此時也是激動不能自已,眾怪客卻只嘿嘿冷笑,神態傲慢之至,絲毫沒把他們幾人放在眼里。

那老僧托起伍定遠,悲聲道:“幾位施主好很的心腸,連齊家最后的血脈也不放過!如此兇狠殘忍,還把我嵩山少林寺放在眼里嗎?”跟著一聲清嘯,大聲道:“眾弟子抄兵器!

降魔護法,更待何時?“少林僧眾心中悲憤,大喊一聲,沖向那群白袍客。

眾白袍客見眾少林寺僧侶如同拼命,紛紛躍上屋檐,人人身法輕盈,來者竟都是一流好手。一名高瘦的漢子待眾人已走,這才縱身躍起,顯是領頭之人。

眼看高瘦漢子已站上了屋檐,便要飄身遠去,忽然那老僧提氣一縱,身影飛撲,后發先至,轉眼間便已來到那人身后三尺,只聽他沉聲道:“下去!”一股排山倒海的掌力撲出,便向那人推去,那人雙掌一并,嘿地一聲,硬生生地接下那老僧剛猛的一掌,只聽砰地一聲響,那人立足不定,登時墜下屋檐。

眾白袍客見首領失陷,立時奔回,團團護衛住那首領。

那老僧怒目望著那首領模樣的人,厲聲道:“你們昆侖山好辣的手!‘劍影’錢凌異,叫你們掌門人來見我!”

那首領錢凌異見老僧認出自己,臉上登時變色,忍不住哼了一聲。

那老僧不再說話,當下氣凝丹田,一掌劈出,真力籠罩錢凌異身周。錢凌異不敢硬接靈音掌力,不住游走。伍定遠見那老僧雖然老邁,但身手矯健,竟是不輸少年,一時間已逼得錢凌異難以招架,連連后退。

這老僧雖是大占上風,但那廂少林弟子卻連連遇險。眾僧武藝與白袍客相當,只是人數僅五六人,遠遠不及白袍客的人多勢眾,只靠眾人含悲拼命,才與白袍客勉強戰成平手。伍定遠怕少林僧眾失利,便也躍下場中,加入戰團,與白袍客激斗起來。

十余招過后,那老僧見弟子們大落下風,恐怕時候一長,多人便要當場重傷,他知久戰不利,便欲速速擊斃領頭的“劍影”錢凌異,以解眾人之危。

心念于此,那老僧便深深吸了口氣,跟著雙掌一并,緩緩推出,正是他的成名絕技,“大悲降魔杵”,化杵法為掌法,一股降妖除魔的佛門真氣洶涌而至。

錢凌異只覺一股排山倒海的大力襲來,罩住四面八方,難以動彈,眼看避無可避,當即拼起全身功力,便要硬接那老僧一掌,此時一名白袍客見那老僧掌力太強,怕錢凌異承受不起,當下也是兩掌推出,一同抵擋少林神僧的深厚掌力。

只聽一聲大響,三人掌力相接,那老僧身體微微一晃,錢凌異退出了四五步,另一人卻口噴鮮血,這人適才曾以兩指夾下伍定遠的“飛天銀梭”,武功也頗高強,哪知掌力硬拼之下,便已相形見拙。

兩旁少林弟子見師祖占了上風,連忙搶上前來,舉起兵刃,便朝那兩人身上揮落。

錢凌異冷笑道:“撿便宜嗎?”他手按劍柄,咻的一聲,長劍登時出鞘。

那老僧大驚,忙道:“大家快退開!”

但那錢凌異劍勢太快,那老僧雖然出言提醒,仍是遲了一步,只聽眾弟子大叫一聲,轉瞬之間,紛紛中劍倒下。

錢凌異哈哈大笑,道:“師父厲害,徒弟膿包,少林寺這般大的名頭,也不過如此而已。”說著飛身躍起,縱上了屋檐。

伍定遠見錢凌異劍法怪異,心下駭然,抬頭望去,那錢凌異兀自站在屋檐上,神情傲然,月夜中只見他手中劍刃好似透明,看來詭異無比。

那老僧顫聲道:“好一個‘劍影’!好狠的昆侖山!”

眾人正待要追,錢凌異早率人去遠了。伍定遠忙扶起眾人,包扎傷勢。靈音嘆了口氣,這一役少林弟子人人受傷,卻留不下一名白袍客,可說是大敗虧輸。總算沒人被殺害,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伍定遠見眾人已走,向那老僧拱手道:“大師功力非凡,不知法名如何稱呼?”

那老僧道:“老衲靈音。”

伍定遠啊地一聲,忙道:“原來是少林寺戒律院首座駕臨,失敬,失敬。”

少林寺中高手如云,向有所謂“四大金剛”,這戒律院首座靈音就是其中之一,與方丈靈智、羅漢堂首座靈定、塔林守護靈真等三人合稱‘智定音真’。其他靈字輩的高僧,尚有四、五十人,但以“四大金剛”武功最高,修為亦最深。江湖上有句故老相傳的歌謠:“達摩院中三寶圣,羅漢堂前四金剛”,說的便是少林寺中這幾名僧人,這靈音既是少林金剛之一,武功自是了得,伍定遠適才見他出手,果然功力非凡,心中更增敬意。

靈音雖然佛法淵深,但當此大變,也是傷心悔恨,垂淚道:“伯川啊伯川!這孩子可是齊家最后的一點血脈……都怪老衲疏于防范,竟叫他又遭了毒手…”

伍定遠心下難受,正要出言慰解,忽然馬蹄之聲大作,數十騎急急奔向馬王廟,眾僧見強敵甫退,哪知又有人過來,連忙抄起兵刃,便要上前御敵。

伍定遠極目眺望,只見來人身穿官差服飾,他心下一寬,向靈音道:“這些人是我的手下,不打緊。”眾僧聞言,都是松了口氣。

伍定遠揮手叫道:“我是伍捕頭,你們快快過來。”

人群中傳出老李的聲音:“伍捕頭,太好了,你老人家果然在這兒。”

眾官差急急下馬,走向伍定遠等人,伍定遠吩咐道:“這幾位是少林寺的師父,你們快扶大師們去歇息。”

眾官差聽了伍定遠的交代,只是答應一聲,但腳下卻是一動不動。

伍定遠心下奇怪,不禁“咦”了一聲,他自任捕頭以來,無人敢膽違逆他的只言片語,此時見眾人神色有些奇特,只得把話再說了一遍,哪知眾官差好似沒聽見他的說話,仍是無人移動腳步。

伍定遠大怒,喝道:“你們聾了嗎?我叫你們扶幾位大師父去歇著,你們還愣在這干嘛?”

老李與小金對望一眼,兩人面色為難,似是欲言又止。

伍定遠料知有異,正待責問,忽聽一人冷笑道:“伍捕頭,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整天只會逞派頭,沒半點真本領。”

伍定遠聽了這話,只氣得全身發抖,他怒目望去,卻又是新來的阿三在那兒放肆。伍定遠不想在靈音面前料理家務事,沉聲道:“老黃,老陳,你們帶幾位大師父下去休息。”

老黃等應道:“是!”腳下卻不移動。

伍定遠滿心懷疑,正要出言相詢,忽然馬蹄聲響,又是幾匹馬趕來,遠遠有人喊道:“知府大人駕到!”

眾官差往旁急讓,一齊跪倒在地,一人翻身下馬,身旁跟著兩名親兵,不是知府陸清正是誰?

伍定遠見知府忽然趕到,心中一凜,忙躬身道:“屬下參見知府大人。”

陸清正見他向自己行禮,卻是不理不睬,只是哼了一聲,冷冷地道:“伍定遠,你眼里還有我嗎?”

伍定遠一愣,說道:“屬下有何過錯,大人還請明言。”

陸清正道:“你三更半夜的在這里做什么?”

伍定遠道:“屬下接到密報,說齊少鏢頭在此,我不敢有所耽誤,便趕緊出來查案。”

陸清正冷笑道:“查案?我看是出來犯案吧!”

伍定遠吃了一驚,不知陸清正何出此言,忙道:“屬下真是出來辦案的,這幾位大師傅可以作證。”說著向靈音一指,靈音見場面混亂,一時不知要如何為伍定遠開脫。

陸清正冷笑道:“這些和尚不知是哪兒來的,多半是你的同伙。”

伍定遠不知陸清正何以怒氣沖沖,正待答辯,忽聽阿三的聲音在廟中響起:“找到齊伯川啦!”說著匆匆奔出,向陸清正道:“啟稟大人,齊伯川被人殺害,尸身就在廟中。”

陸清正大怒,暴喝道:“大膽伍定遠,你知法犯法,殺害齊伯川,還有什么話說!”

伍定遠又驚又怕,霎時跳了起來,忙道:“齊伯川不是我殺的,還請大人明鑒。”

陸清正大聲道:“伍定遠,老實告訴你吧!本官今晚接獲線報,說你覬覦燕陵鏢局的財物,殺害他們滿門老小,今夜更圖謀殺害唯一人證齊伯川。如此罪大惡極,你還有什么話說?”

伍定遠張大了嘴,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向奉公守法,更為了燕陵鏢局一案四處奔波,此事世所共見,怎能有人這般誣陷于他?伍定遠全身顫抖,腦中亂成一片,急急想道:“這就竟是怎么回事?是誰要陷害我?”

陸清正見伍定遠呆立無語,當即冷笑道:“伍定遠,你快快束手就擒吧!別要一錯再錯了!”他伸手一揮,向眾官差喝道,“來人,給我拿下了!”

眾官差發一聲喊,一齊奔上前來,伍定遠見眾屬下無人愿為自己出頭,心中既感悲涼,復又傷痛,他大喝一聲:“誰敢動我!”

眾人一驚,在舊日上司的積威之下,一時竟無人敢動一步,老李等人更是遠遠退開,臉上全是為難。

伍定遠見情勢危急,眾下屬又膽小怕事,無人會為自己分辨,只有老仵作黃濟義氣深重,不會棄自己不顧,當下大聲道:“大人,我真是冤枉的!請大人速速召見仵作黃濟,自會明白屬下是受人誣陷!”

陸清正冷冷地道:“伍定遠,我若要見黃濟,還需要你教嗎?”

靈音見情勢急轉直下,料來伍定遠定是給人陷害,忙道:“這位大人,齊家少爺不是伍施主所害,兇手另有其人,還請大人明察。”

陸清正冷冷的道:“你這和尚又是誰,憑你也來和我說話?”說著向一眾官差喝道:“你們還等什么?快給我拿下了!”

眾官差想要上前,卻又不敢,只圍在伍定遠身邊大呼小叫,卻無人真敢上前廝殺。

陸清正見一眾官差無人敢膽上前,登即怒喝:“你們干什么?想要和這姓伍的一起造反嗎?”

伍定遠聽知府這么一說,心下已是了然,料知陸清正有意對付自己,卻不知他對自己有何不滿。伍定遠又悲又怒,大聲道:“大人,我伍定遠為西涼百姓奔波賣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你卻為何要冤枉我!為什么?”他自來行事穩重,哪知卻有今夜之事,滿腹冤屈間,淚水已是盈眶。

他正自悲憤大叫,忽聽背后一人冷笑道:“伍定遠,你殺人犯案,還想啰唆什么?乖乖束手就縛吧!”

伍定遠聽這聲音滿是譏嘲之意,心下大怒,猛地回頭看去,卻見說話那人正是阿三,看來這人新進衙門不久,便想在知府面前逞威立功。

阿三冷笑道:“你瞪我做什么?你還不知道自己完了么?”說著伸手朝他抓來,神態大是輕蔑,伍定遠大怒欲狂,他行走江湖多年,如何把阿三這種人看在眼下?當下大喝一聲,雙手一揮,將阿三震飛出去。

陸清正怒道:“伍定遠!你膽敢拒捕?”

伍定遠仰天大叫:“大人,你只憑區區密告,便給我羅織罪名?你……你要我如何服氣?”

陸清正見眾官差不敢動手,當即回頭看去,跟著拍了拍手,喝道:“來人!把這伍定遠拿下了!”

話聲甫畢,背后兩名親兵答應一聲,便朝伍定遠走來。

伍定遠見這兩人腳步沉穩,武功竟似不弱,心下暗暗吃驚,連忙收斂心神,暗道:“怎么知府手下有這等高手,我以前怎會不知?”

他全神戒備,不知這二人有何古怪,只見那兩人走上幾步,忽地身形一閃,便迅捷無比的向自己撲來,伍定遠早已有備,手中飛天銀梭激射而出,那兩人武功高極,一人伸指在銀梭上一彈,銀梭準頭立偏,另一人拔劍出鞘,伍定遠只覺一股寒氣撲面而來,急收銀梭擋架。

兩般兵刃相交,剎那之間,那人劍上傳來一股陰寒無比的內力,伍定遠給這寒氣一逼,全身莫名打了個冷顫,他心中戰栗,知道遇上了難得一見的高手。

那人見伍定遠架住長劍,更是連連催動內力,伍定遠想要抵擋,但寒氣攻心,忽地全身一陣酸軟,胸口氣滯,立感全身虛脫,當場便已軟倒在地。

靈音吃了一驚,急忙奔上,護在伍定遠身前,厲聲道:“你這劍法是昆侖山的‘劍寒’!閣下和卓凌昭如何稱呼?”

那人冷冷地道:“大師好眼力!在下金凌霜,道號‘劍寒’,卓掌門便是我師兄。那位是我三師弟屠凌心,江湖人稱‘劍蠱’便是。”

伍定遠此時雖然軟倒,但聽敵人自承來歷,忍不住心下一驚,他連忙翻身爬起,凝目便往那兩名親兵看去,只見那人六十來歲年紀,雙目神光湛然,便是那“劍寒”金凌霜了,另一名男子身材矮小,一張臉丑陋無比,滿是刀疤傷痕,外號卻是“劍蠱”,伍定遠想起方子敬所言,想來便是此人以這套陰狠劍法殺害了一十八名鏢師。

伍定遠望向陸清正,顫聲道:“知府大人,這些人便是殺害燕陵鏢局滿門的兇嫌,你…

你怎會和他們在一塊兒?“

此言一出,老李與幾名老官差互望一眼,這些老人原本就覺事情有奚翹,只怕是知府有意陷害伍定遠,一聽此言,登時肅然。只是眾人雖然疑心,但眼前場面混亂之至,各人但求平安混過今晚,連忙低下頭去,不敢多發一聲,就怕惹禍上身。

陸清正微微一笑,道:“誰說他們是兇嫌了?你可別做賊喊抓賊,胡亂栽贓義士。”

伍定遠全身涼了半截,心中已經一清二楚,想道:“原來如此,昆侖山的人居然與知府勾結上了,難怪會要對付我……可這事怎么能夠?”

伍定遠見陸清正笑吟吟的,似乎有恃無恐,他心念急轉,尋思道:“這知府為何會和這幫兇徒勾結?他有什么好處?”霎時心中一動,想起了那條玉帶,已然醒悟,當下沉聲道:“知府大人,你也想要這條玉帶,對不對?”

陸清正見伍定遠一語道破自己的用心,登時哈哈大笑,道:“伍捕頭啊伍捕頭,看你這么精明,實在是個人才,殺了恁也可惜。”

他頓了頓,手指伍定遠的腰帶,道:“目下本官要取你腰上的玉帶。只要你愿意雙手奉上,本官不只饒你一條性命,還保你一生平步青云,榮華富貴不可限量!如何!”說著往伍定遠腰間的玉帶上下打量,面上神情卻是貪婪無比。

伍定遠慘然一笑,果然給他料中了,這知府大人也是為了這條玉帶而來,他低頭看著腰間,尋思道:“這條玉帶到底是什么東西?居然能勞動四品大員出馬,齊伯川說這玉帶關系天下氣運,又是怎么回事?”想來適才昆侖門人偷聽到他與齊伯川的對話,這才走漏了風聲,把知府引來了。

他此時心頭亂成一片,無暇多想,只低頭無語。

陸清正見他兀自猶疑,又道:“伍捕頭!俗話說的好,識時務者為俊杰哪!你把這幾個和尚遣開,乖乖交出玉帶,我們好好喝上兩杯,結成知心好友,豈不妙哉?”

一旁老李與伍定遠交好,一見知府口氣放軟,忙道:“伍爺,你就聽陸大人的吧!別讓我們為難了。”另一人道:“是啊!伍捕頭!知府大人是咱們的頂頭上司,官大學問大,你聽他的準沒錯!”說話之人卻是小金。眾口鑠金,都要伍定遠從了。

靈音未曾與齊伯川深談,不明案情,不知那玉帶關系重大,這時默不作聲,靜觀其變。

伍定遠見屬下們都要自己讓步,靈音也不發一言,一時心亂如麻。想起自己本要升任陜甘道的總捕頭,這時卻莫名其妙的牽扯在血案中,還被指為兇手,一切都是因為這條玉帶而起,看來只要把玉帶奉上,不只升官有望,日后靠著知府陸清正大力提攜,日后成就定是非同小可。

他顫抖著雙手,想解下腰帶,心頭忽然一震,登時想起齊氏父子死前的重托,燕陵鏢局女眷被奸殺的慘狀,心中又自猶豫,萬般痛苦中,實在難以決斷……

世間的捕快分為兩種,一種是上曰是則是,上曰非則非的那種人。這種人不必有什么想法,也不必管什么天理,所做的無非就是完成長官心愿而已。另一種則是注定的該死,這些人有著自己的見識,天曰是則是,天曰非則非,這種人若在公門里修行,最后必會走上“以武犯禁”之路。

伍定遠不是前一種人,他沒有那么賤的奴性,但他也不是后一種人,因為他也少了那種兇惡的猛性。他既非小人,也非俠客,他只是很單純的捕快,一個盡忠職守的捕快。

像他這樣的性子,要他違背上司,那比殺了他還難,可舉凡有血有肉的人,看到燕陵鏢局的案子沒有不動容的,若要伍定遠丟棄苦主的付托,那也是十二萬分的為難,在這一刻,伍定遠內心天人交戰,善念惡念盤旋不休。

死或者降,你必須做個選擇。伍定遠啊伍定遠,你該怎么辦?

眾人呆呆的看著伍定遠,都在等他示下。陸清正頗感不耐,便道:“伍捕頭,我沒時間與你干耗,你快點把玉帶交出來,免得大家破臉。”

幾名官差催促道:“是啊!大家有話好說,千萬別傷和氣。”

耳聽眾人的勸說,伍定遠轉頭往廟門看去,驀地熱淚盈眶,眼前浮現出齊伯川臨死前的悲憤神情,伍定遠仰望天際,心道:“伍定遠啊伍定遠,你今日若要低頭,你死后有顏面對齊家父子么?你少了良心,下輩子還要投胎做人么?”只見北斗七星閃爍,好似在昭告他一條明路,霎時之間,心中已有答案。

陸清正見他眉毛一動,當即笑道:“你想通了么?快把東西交上吧!”

伍定遠滿心悲涼,搖頭道:“陸大人,要斗我是斗不過你的。只是伍某身為西涼城的捕頭,沒法見這些禽獸傷天害理,還能逍遙法外!你要我讓出玉帶,那是強人所難了。”

陸清正一聽之下,臉色立變,森然道:“你到底要怎么樣?”

伍定遠熱血上涌,暴吼道:“你身為朝廷命官,不能主持正義也罷了,居然和兇手混在一起,這世間還有什么公理正義可言?我明白告訴你!只要我伍定遠一息尚存,便不能背棄苦主,大家殺上一場吧!”

陸清正哼了一聲,冷冷地對金凌霜道:“把這人殺了,東西拿走。”神態輕蔑,便似殺的是豬狗畜生,怕也沒這般冷漠。

金凌霜身形一晃,劍光閃動,已然圈住伍定遠,頃刻間,便向他心口刺落。眾官差見兩方動起手來,一起驚叫。

靈音一直靜靜旁觀,他雖不明案情,也知伍定遠站在道理的一邊。這時見金凌霜出手,他也是一掌劈出。四大金剛果然功力非凡,掌力后發先至,登時將金凌霜逼退一步,其余少林僧搶上,團團護住了伍定遠。

靈音走入場中,道:“陸大人,金施主,你們想要帶走伍捕頭,須問老衲答不答應。”

陸清正怒道:“哪來的妖僧,眾官差,快給我拿下了!”

一旁官差雖然明白知府陷害伍定遠,只是知府有命,豈能違抗?當下拔出刀來,呼喝連連,只是他們知道少林寺的厲害,不敢上前動手,卻僅大呼小叫一陣,陸清正連聲催促,老半天還是沒人敢上前一步。

金凌霜與屠凌心互望一眼,金凌霜道:“老和尚交給我,你對付其他人。”說著往靈音攻去。

靈音絲毫不懼,運起一對肉掌,在金凌霜的劍光中穿梭,兩人斗得激烈無比。

只見金凌霜劍光閃耀,寒氣逼人,瞬間便出數十劍,靈音靠著內力雄渾,每回遇險,便雙掌并起,以偌大掌力替自己解圍,一時不落下風。兩人又過數十招,靈音越戰越是心驚,心下暗自駭異:“這昆侖山幾年不到中原露臉,卻原來臥虎藏龍。看這人劍法好生了得,怕不在武當、華山的劍術高手之下。”

昆侖山武學,向以劍法著稱,自宋代創派以來,數百年積下了十三套劍法,其中以陰狠見長的共有兩套劍法,便是這“劍寒”與“劍蠱”。

這兩套劍法,需以深厚內力做為根基,尤其這“劍寒”,以一股奇陰至寒的內力,雜在詭異的劍招中,更令人難以抵擋。若以兵刃與之相接,內力稍弱的,往往走不到十招,便會身受內傷。此時靈音憑著一對肉掌,與“劍寒”金凌霜激戰,全靠至剛至陽的“大悲降魔杵”掌力,將內力運及身前三尺,用無形無質的掌風,逼開“劍寒”金凌霜的劍鋒,這才保住臟腑平安。

斗到酣處,金凌霜舉劍猛刺過來,全身功勁貫注劍尖,靈音喝道:“來的好!”雙掌一推,運起“大悲降魔杵”,一招“破邪蕩魔”,要在劍寒劍鋒未至之前,先斃他于掌下。

那屠凌心見師兄纏住了靈音,便要趁勢殺害伍定遠,好來劫奪玉帶。他舞動長劍,如鬼魅般地飄入少林僧眾之中。

伍定遠見他來勢險惡,忙使出一招“流星經天”,對著屠凌心的額頭打去,屠凌心裂嘴一笑,一張丑臉直是嚇人,提劍一格,將伍定遠的銀梭震開,伍定遠忽感掌心一痛,只覺一股極細極小的內力,竟如只耗子般,猛從自己的手心鉆進體內。

伍定遠心下大驚,正待運氣防御,忽覺肩膀一痛,那細小內力竟從肩膀中穿出,霎時傷口鮮血疾噴。直到此時,他才明白那些鏢師為何會有如此可怕的死狀,原來是被此人陰毒的內力入體,破孔穿心而死,好在自己內力修為不弱,否則早已畢命當場。

少林僧眾見伍定遠受傷,忙挺兵刃往屠凌心身上招呼,屠凌心回劍自救,叮當之聲不絕于耳,一招之間就架住了眾僧的兵刃。

屠凌心獰笑道:“躺下吧!”眾僧只覺屠凌心長劍上傳來一股鋒銳無比的內力,人人猛地慘叫,肩上流血,都是被屠凌心的陰毒內力所傷。

這“劍蠱”所練的內力,訣竅在于凝聚深厚真氣于一點,借著兵刃相交之時,用一股陰勁突穿對手的護體內功,滲入經脈。若非伍定遠與少林僧眾內力頗有根底,那陰勁早已深入體內,心臟破孔而死,便如同燕陵鏢局的武師一般,絕非肩臂帶傷而已。

那一邊靈音激戰金凌霜,情勢又有變化。靈音憑著“大悲降魔杵”的佛門神功,要在金凌霜劍鋒未至之前,將其格斃。當下一掌推向金凌霜胸前,金凌霜見這掌非同小可,連忙伸出左掌護住胸腹,右手仍挺劍直刺,靈音見金凌霜變招如此之快,心中一凜,暗道:“昆侖山高手輩出,我這番也太托大了。”待要收掌退開,其勢已有不及,劍鋒早及胸口,情勢險惡。

靈音無奈,此時只有行險,他雙掌急速一合,一招“童子拜觀音”,硬生生的夾住金凌霜的長劍,兩人登時變成以內力比拼的場面。靈音只覺“劍寒”的內力既寒且邪,深怕久戰之下會有內傷,當即深深吸氣,運起十成十的內力,兩手奮力使勁,只聽“當”地一聲大響,金凌霜猛覺虎口發麻,長劍竟已被靈音的剛勁震斷,連忙飄身退開。

靈音正要追擊,卻見幾名弟子身上流血,已被“劍蠱”殺傷,靈音百忙中向屠凌心劈出一掌,屠凌心斜身避開,捏起劍訣,與靈音斗了起來。

靈音高聲喝道:“弟子們!快護送伍施主走!”

少林僧眾背起受傷的同門,護住伍定遠,往門外沖出。

陸清正大聲道:“伍定遠!你想清楚了!出了這衙門,你就是個逃犯了!”

伍定遠正要奔出,猛然聽見陸清正這幾句話,心頭一震,暗道:“陸清正所言不虛,我若這么不清不白的逃走,只怕真會成了逃犯。”他停步道:“陸大人,你放下話來,你到底想怎么樣!”

陸清正道:“伍捕頭,我誠心勸你一句,你要出了這個門,天下雖大,你也無處可去。

你想和我作對,別說你得賠上陜甘道總捕頭的肥缺,我怕你連這條命都保不了哪!“

伍定遠知道他所說的是實情,一時猶疑不決,少林僧眾見情勢緊急,哪容他細細長考,連聲催促他快走,不少官差搶了上來,要攔阻去路,都給少林僧逼開,伍定遠見不能再耽擱,猛一咬牙,轉身沖出。

陸清正怒道:“伍定遠!你這一生就算是完了!”

屠凌心見伍定遠即將走脫,忙沖上前來阻攔他,舉劍向他急刺,一名少林僧倒舉禪杖,替伍定遠接下了這招“劍蠱”,屠凌心狂吼一聲,舉劍亂劈,功力到處,那少林僧每接一劍,身上便噴出血來。

靈音見弟子有性命之憂,當下顧不得宗師身分,搶過弟子手上禪杖,運起神功,也是亂劈亂砸。靈音自始至終都是空手應敵,此時兵刃上手,威力更是驚人,一時間無人能近他十步之內。

靈音喝道:“你們還不快走!師父一會兒來找你們!”

少林僧眾與伍定遠奪過衙門的馬匹,幾名官差想要阻擋,都給他們三拳兩腳打倒在地,金凌霜與屠凌心兩人空自著急,卻沖不出靈音的攔阻。

眾人搶過馬來,往城郊奔逃。伍定遠坐在馬上,回首望著這個自小長大的涼州城,此去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再返回故鄉,忍不住心中一酸。短短幾個時辰,他的人生遭遇了極大變故,一切全為了燕陵鏢局,伍定遠心亂如麻,不敢多想,只有夾緊馬腹,向城外奔逃。

眾人奔出了十余里,后頭并無追兵跟來,少林僧便要等候靈音大師,一行人躲入了樹叢中。到得深夜,只聽馬啼聲響,正是靈音到了。眾人忙迎將上去,見他神情困倦,顯然經過一番激戰。

伍定遠忙道:“大師,眼下狀況如何?”

靈音搖頭道:“老衲盡力脫身,一路從小徑繞道而來,才耽擱了這許久。依老衲看,昆侖山與陸知府絕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我們需得連夜趕路。”

伍定遠見靈音為了他,不惜放下少林神僧的身份,與他連夜逃亡,心中感動,道:“大師您為了我……”

靈音微微一笑,道:“伍施主為了燕陵鏢局出了這么大力,老衲只是些許報答伍捕頭的恩情,施主莫再客氣。”

行了半個時辰,靈音沉吟道:“我們這般走法,到得明日,必然會被昆侖山趕上,到時他們人多勢眾,我們必吃大虧。伍捕頭,你是這里的地頭,可知道這兒有什么地方,能讓我們躲避數日?”

原來靈音與“劍寒”、“劍蠱”兩人激斗,好不容易才脫身,深知昆侖山的實力,那“劍影”錢凌異不過是仗著兵刃詭異、招式奇特。但金凌霜與屠凌心兩人卻萬萬不可小看。尤其那金凌霜武功陰狠、內力悠長,江湖上已少有敵手,若再加個掌門卓凌昭與自己相斗,恐怕一條老命要送在這里。自己死了也就罷了,那伍定遠和這么多弟子,全要陪自己送命,于心何忍?只有找個處所躲避數日,再行從長計議。

哪知伍定遠搖頭道:“我現下已成逃犯,舊日朋友也都靠不住。恐怕沒什么地方肯收留我們。”

眾人頗感失望,正待趕路,伍定遠微有歉意,忽地想到懷里有個錦囊,心中一喜,道:“大師父們且慢,我這有個錦囊,待我看過再說!”

這只錦囊是白龍山止觀和尚所贈,要他在危難之際拆開,伍定遠取出錦囊,連忙打開,只見里頭有一張短簽,上頭寫道:“若待性命垂危時,速速東行三十里,鐵劍風骨應猶在,不負怒蒼結義情。”一旁畫著座宅子,寫著“鐵劍山莊”四個字,另有簡圖,指點去路。

伍定遠心頭一喜,說道:“此去東行三十里,有一座‘鐵劍山莊’,大伙兒當可躲在山莊里,等待大援。”

靈音驚道:“鐵劍山莊?施主怎會識得李莊主?”

伍定遠把短簽遞給靈音,將止觀與錦囊等情勢說了一遍。

靈音聽后沉吟不語,伍定遠問道:“這鐵劍山莊可有什么古怪?”

靈音嘆了口氣,說道:“‘鐵劍山莊’的莊主名叫李鐵衫,武功高絕,二十年前曾以一柄八尺長的大劍,在云南斬斷巨鐘,名動公卿,號稱‘鐵劍震天南’。若有此人相助,萬事不愁了。只是……只是……”

伍定遠道:“大師有話請直說。”

靈音嘆道:“李鐵杉是怒蒼山的舊日人馬,造過朝廷的反。”

伍定遠也是一驚,道:“前無去路,后有追兵,這……這如何是好?”

靈音思索片刻,道:“當今形勢險惡,我們也沒別的法子,只有從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