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云此時爬在懸崖上,聽得下頭殺聲大起,回頭遠遠眺望,卻見秦仲海的兵馬開始敗退,他心下一驚,不知發生了何事。
忽聽下頭有人呼喝,盧云連忙望下,卻見四名番僧已然攀近,看來武功不弱。想來叛軍不拿公主勢不罷休,他深知使命重大,只有奮力爬上。
正爬間,忽然身旁風聲勁急,一人來得好快,竟已飛身來襲,盧云見這名番僧手持彎刀,武功竟似十分精強,輕身功夫尤佳,不禁駭然。
那番僧抓住巖壁,待見到睡在盧云懷中的公主,臉上忽地露出邪惡笑容,說道:“小娘子美得很,無怪四王子要活捉她,嘻嘻!”
他大笑數聲,舉刀便往盧云喉頭砍去。彎刀鋒銳至極,若是中招,看來不僅喉管斷裂而已,怕有身首分離之禍。
盧云此時全身凌空,只憑右手五指之力,緊緊抓住巖石尖角,山間狂風吹來,兩腳更是懸空晃動,情狀兇險至極,眼見那番僧舉刀砍來,卻要他如何閃避抵擋、動彈跳躍?盧云臉色一變,實不知如何閃躲這柄白晃晃的彎刀。
慌忙間,那彎刀已然砍向頸子,眼看不過數寸差距,盧云一咬牙,陡地放開右手五指,整個身子失了支撐,登時往崖下摔去,那刀從他頭上掠過,砍在巖石之上,只聽當地一聲,火光四濺,可說兇險之至。
眼看盧云便要墜落深谷,摔成爛泥,不過他還有救命法寶,卻見他不慌不忙,將雙手按在光滑的巖壁上,跟著深吸一口真氣,霎時間內力發動,竟以“無絕心法”的一股黏勁,止住了下墜之勢。
猛聽呼嘯一聲,左側又爬上了一名番僧,那人渾不在意公主的安危,舉刀便往盧云的雙手砍去,招式陰毒至極,要一舉將他劈下懸崖。盧云大驚失色,左腿微揚,便往那番僧踹去,這腿後發先至,立時踢中那番僧的胸口。
那番僧中了一腳,身子猛地飛了出去,遠遠飄出,眼看便要墜下深谷。盧云松了一口氣,正要爬上,豈知那番僧竟然不曾墜下,只在半空一晃,又往盧云飛了回來。盧云一驚,不知他如何使得這般法術,急往他身子看去,只見他身上縛了根繩子,上端綁在突起的巖石上,竟是靠著繩索綁縛,這才來去自如。
那番僧冷笑一聲,喝道:“哪里走!”身子一擺,竟如湯秋千般的飛向盧云,手上彎刀一閃,削向盧云的左臂。
盧云伸出右掌,牢牢黏住山壁,左手拔出奪來的彎刀,便往那番僧手上擋架。只聽當地一聲,兩刀相交,清脆作響,那番僧叫道:“中!”盧云的左手立即給他劃出一道口子,一時鮮血淋漓,甚是疼痛。盧云急於扳回一城,他大喝一聲,舉刀砍向那番僧的腰間,那番僧用力往山壁一蹬,身子一擺,立時往外飛出,躲過了盧云這刀。
那番僧冷笑一聲,身子在山壁外一晃,又飛了回來,這次卻是舉刀往盧云腦門劈落。盧云連忙去擋,兩刀交撞,他悶哼一聲,又被那番僧割傷了肩頭。他左支右拙,辛苦異常,每次只要一還擊,那番僧便將身子遠遠湯去,輕輕松松地躲開盧云的攻招。可盧云卻要緊靠山巖,絲毫動彈不得,那是挨打不還手的局面,料來時候一久,必然支持不住。
只見那最早爬上的番僧,此時早已有樣學樣,也將身子用繩索牢牢系住,在懸崖間湯來湯去,他呼嘯一聲,猛往盧云飛湯而來,只見白光一閃,盧云此時正急於擋架左側番僧的攻勢,眼見右側又是一刀砍來,卻要他如何抵擋?他啊地一聲慘叫,後背已然中刀,鮮血激射而出。他一人抵御兩名番僧的圍殺,立刻險象環生,大有性命之憂。
公主本已睡著,此時聽了盧云的慘叫,陡地驚醒,待見他身中數刀,流血不止,左右兩方都有兇狠無比的番僧殺來,慌忙道:“你怎么了!要不要緊?”盧云咬牙道:“不打緊!”說話間左右兩刀齊至,盧云手腳并用,左足踢出,右手揮刀,這才勉強逃過一劫。
公主見腳下是萬丈懸崖,兩旁是豺狼虎豹,雖然她生性端莊,此時還是禁不住驚恐,她叫道:“怎么辦!我們就這樣死了嗎?”
盧云閃避正急,如何能答,慌亂中背上又中一刀,鮮血立時染紅了外衣,公主嚇得淚眼汪汪,急忙伸出纖纖素手,環胸抱住盧云,用雙手壓住盧云背上的傷口,就怕他流血過多而死。
眼見情勢危急,只要稍一不慎,便要摔落懸崖,盧云心道:“我護駕不力,死有余辜,只是公主乃是尊貴之體,豈能死在此處?”想起柳昂天的囑咐,自己無論如何也要保住公主的性命,此刻只要保她不死,來日尚可設法將她救出。
盧云心念于此,低頭往公主看去,說道:“公主殿下,再這樣惡斗下去,只怕我倆都會死在此地,不如我們暫且投降,應當還有一線生機。”
公主搖頭道:“我不答應。這些人殘忍兇暴,我寧死不辱。”
盧云不愿公主枉死此地,忙道:“公主殿下,要知道好死不如歹活啊!你便稍忍片刻,日后朝廷定會將你贖出。你便忍耐一時屈辱,卻又有什么打緊?”公主也知情勢危急,一時沉吟不決。
盧云見她不語,以為她已經答應投降,當下對番僧叫道:“你們別再過來了!咱們要投降!”
兩名番僧互望一眼,耳聽盧云出言投降,都是面有喜色。一名番僧叫道:“投降可以,不過我們只準公主一個人過來。你得先跳崖自殺。”
原來這兩名番僧忌憚盧云武功厲害,怕他出爾反爾,以計詐降,便要他先行自殺,也好防他另有詭計。
盧云聞言一愣,心道:“這兩人好不狠辣,非殺我不能甘心,難道……難道我真要跳下懸崖,這樣一文不名的死了嗎?”霎時之間,想起了顧倩兮,不禁心中一痛,想道:“老天爺啊!我連見她一面也不得,如何能死在西域?我不要,我不要啊!”
盧云心下傷痛,正自萬分難受,公主見他面色凄慘,便問道:“怎么了?他們為何不動手了?”
盧云聽得她垂詢,霎時清醒過來,他望著公主嬌嫩的臉龐,心道:“我現下若不自殺,只有害她一起慘死異域。盧云啊盧云,世間誰人無死?眼前一命換一命,只要能保住公主的性命,你便是死在此處,也是值得了。”
心念于此,已有死志,便低聲道:“公主殿下,臣與他們講和了,希望請您能忍耐則個,暫且投降。”公主驚道:“你要我投降?那你自己呢?”
盧云眼望懸崖,苦笑一聲,搖頭道:“臣自有去處,請殿下不必擔憂。”他知道公主生性仁慈,便不言明自己即將自盡。
公主見他神色悲苦,料來定有什么事情瞞著自己,一時驚疑不定。忽聽番僧喊道:“他媽的!你快快跳下去啊!還在那里拖拉什么?”他怕盧云聽不懂自己的番話,這話卻是以漢語說出。
公主聽得此言,已知盧云要以命相代,當即驚叫道:“不能這樣!盧參謀,你決不能答應他們!”她個性仁慈,生平從不殺生,聽得那兩名番僧要盧云自殺,如何忍耐得住,便急急出言阻止。
盧云不去理會,自向那兩名番僧叫道:“好!我便依著你們的約定,這就跳下去了。不過你們可得答應在先,務必善待公主,否則我做鬼也不放過你們!”
兩名番僧笑道:“你放心吧!四王子有令下來,說要將她活捉回去,誰敢害她的性命?”
兩人有意要安公主的心,此刻都以漢語回答。
公主聽盧云已與他們說妥了,一時大驚失色,只一股腦兒地搖頭,盧云卻視而不見,自做不知她的神色,叫道:“一言為定。我這就把公主送過去了,你們給接好了。”他左手用力,緊緊抓住巖壁,右手便去松解兩人身上的衣帶。
眼看盧云便要將她交出,公主知道他一放開自己,便會跳崖自殺,她一時情急,便大聲叫道:“參謀盧云聽旨!”
盧云聽她聲音滿是威嚴,不由一愣,道:“公主有何吩咐?”
公主厲聲道:“你聽明白了!本宮寧愿從這萬丈懸崖掉下摔死,也不愿被賊子俘虜!你若把我交出去,你……你便是叛國奸臣!”
盧云見她忽使小性,忍不住嘿地一聲,低聲道:“公主殿下,這生死之事,豈同尋常。這當口你若執意不降,只怕咱們便要一起摔下萬丈深淵,死得慘不堪言,您怕不怕?”
公主雙眼一眨不眨,往盧云雙眸凝視而去,緩緩說道:“你聽好了,本宮寧死不降。你若把我交出去,我立時撞壁自殺,本宮向來說得出,做得到。”語意堅決無比。
一旁番僧甚是不耐,喝道:“你們快一點,別在那里拖拖拉拉的!”口中不住催促,盧云嘆息一聲,低頭往公主看去,眼見她點了點頭,神色間毫不懼怕,看來真有必死決心。
盧云已知公主心意,當下壓低嗓子,道:“既然公主有意決一死戰,咱們便來行個險,把他們騙上一騙,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公主聽他另有詭計,不禁大喜,低聲問道:“怎么騙?”
盧云悄聲道:“公主放心,一切看我的。”他抬起頭來,高聲向兩名番僧叫道:“公主便要來啦!你們接好吧!”
右側那名番僧獰笑道:“小子艷福不淺,居然可以對公主摟摟抱抱,他奶奶的,快快跳下去吧!”
盧云叫道:“馬上就跳啦!”他假意解開腰間衣帶,霎時伸腳往山壁一踹,身子撲出,右手便朝一名番僧身上的繩索抓去。公主見自己已在萬仞高空之上,不由得心下大驚,連忙閉目咬牙,一顆心怦怦直跳。
那番僧伸手來接,笑道:“你俐落點,可別讓公主掉下去了。”這人腦筋不甚靈光,居然還沒看出盧云欺騙的用意,還伸手來接盧云的身子。
盧云見機不可失,急忙舉起腳來,狠命一踢,大腳飛去,正巧踢中那番僧的胸口,只將他踢得口吐鮮血,骨斷筋折,當場死在繩上,臉上卻還掛著一幅莫名其妙的神情,好似不知盧云為何殺他。
盧云正要抓住繩索,只聽一人喝道:“無恥騙子!去死吧!”話聲甫畢,猛地背上一痛,已然狠狠地挨了一腳。盧云身在半空,陡地回頭望去,卻是另一名番僧趁機暗算。
盧云見情況危急,驀地大叫一聲,雖然背后疼痛,仍是不顧一切地回擊一掌,“啪”地一聲輕響傳過,手掌正中那番僧頂門,掌力發動,登時將那番僧打得頭骨碎裂,那番僧痛得慘叫,已是不活了。
盧云右手暴長,手指竟已沾到繩索,他五指正要收攏,誰知那番僧悍勇無比,此時頭骨雖已碎裂,仍是虎吼一聲,狂叫道:“大家一起死!”他一腳飛出,當場踢中盧云腰間,一股大力傳來,已將他遠遠地踢了出去。盧云身在半空,無可憑借,便從萬丈高空摔下。
盧云見死在眼前,忍不住心中一悲,煞那間一生大小事情都在腦中轉過,自己這一生顛沛流離,四海漂泊,此刻便要死在此處,想起父母深恩,又念及顧家小姐,心中悲苦難言,眼淚便要奪眶而出。
便在此時,只覺懷中一緊,卻是銀川公主用力抱住了他。
盧云心中一動,這才想到了公主,心下暗道:“唉!方才她若是肯聽我勸,此時便不用陪我一齊死了。”
盧云心下難過,低頭看著公主,卻見她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望向自己,臉上神情頗為奇異,雖在臨死之際,卻不見驚慌恐懼之情,尚比自己來得鎮定。盧云輕嘆一聲,怪就怪他武功低微,護駕不力,卻要累得公主要與自己一齊摔為爛泥,實在對不起柳大人的付托。
兩人急速摔下,盧云在她耳邊道:“公主殿下,臣罪該萬死,對不住你,愿來生再做補報。”
公主緊緊抱著他,柔聲道:“你別這么說。你對我很好,連番為我出生入死,如果我倆有來生,當是我回報你才是。”說著把頭枕在他胸膛上,閉目待死。
盧云心下難過,不知如何安慰,只覺身子急速下墜,全身血液猛往腦門流去,幾欲昏暈。
便在這生死剎那,忽見一名番僧攀在巖上,背向著自己,盧云大喜,叫道:“我們有救了!”跟著左手疾探,一把將番僧抓住,他憑借這一抓之力,已將墜下之勢減緩,那番僧卻被這股大力一扯,當場摔下崖去。
盧云趁著身形略略穩住,急忙伸出右手,大吼一聲,便往一塊尖角抓落,此時下墜之力仍大,五指與巖石相撞,當場鮮血迸出,指甲更是斷裂翻起,一時痛撤心肺。他咬牙忍耐,雙手連抓,終于穩住身形,直把掌心擦破了皮,這才止住了下墜之勢。
忽聽下頭大呼小叫,盧云抓落的那名番僧急速墜下,猛往另一人頭上撞去,盧云急忙伸手掩住公主雙眼,只聽“碰”地一聲大響,二僧慘嚎一聲,腦漿迸裂,一齊滾下懸崖。
盧云見兩名番僧已然滾落山崖,料來公主也看之不見,這才從她臉上縮回了手。他吁了口氣,道:“托公主殿下的福,咱們又起死回生了。”說著抹了抹頭上的汗水,低頭往公主看去,此時公主的一雙妙目也正望向自己,兩人眼神相會,都是微微一笑。
公主凝視著盧云,笑道:“盧參謀客氣了。也許是你自己福大命大,讓本宮托你的福氣呢!”說著掩嘴輕笑,頗見歡暢。
盧云自離京以來,從未見過她這等開心,想起自己這番死里逃生,忍不住也是哈哈大笑。
正笑間,忽聽公主正色道:“盧參謀,以后若是再遇到一命換一命的情況,本宮絕不許你擅自作主,你聽到了么?”說話聲音竟是微微發顫,好似深為不滿盧云方才的舉措。
盧云心下一凜,忙正色道:“微臣凜遵公主諭旨。”他不敢再說笑,便又往崖上攀去。
爬了一陣,盧云只覺五指漸漸發麻,全身力氣就要離體而去,恐怕自己半路支撐不住,摔下懸崖,當即拼著一股余勇,咬牙奮力而上。半個時辰之后,峰頂便在半尺不到,但手腳已感脫力,他大吼一聲,拼出最后一絲力道,連攀帶爬,這才滾上平地。
一上山峰,盧云如同虛脫,便即摔倒在地。公主驚道:“你怎么了!”盧云卻一動不動,好似死了一般。
公主又驚又怕,急忙解開身上綁縛,將盧云從地下扶起,只見他身中十來刀,背后兀自插著兩只箭矢,全身流滿鮮血,右手五根指頭的指甲更已斷裂脫落,新傷舊傷,實在慘不忍賭。
公主心下震蕩,垂淚道:“你……你為了我傷成這樣,卻要本宮怎么還你?”
盧云趴伏在地,道:“臣盧云奉旨護駕,萬死不辭,請公主莫要如此說話,真折煞小人了!”
他撐在地下,只覺全身傷口疼痛難忍,有如火燒,再也支撐不住,白眼一翻,身子緩緩軟倒,已然暈了過去。
公主心中慌張,只見崖頂無草無木,除了光溜溜的巖石外,什么也瞧不見,現下自己僅孤身一人,又不明醫理藥石,實不知如何救他。
公主急道:“盧參謀,你可要撐住啊!”說著連連搖動盧云身體,但盧云此刻早已昏迷,如何聽她的到?
盧云昏暈在地,不知過了多久,忽覺背后一陣劇痛傳來,他猛地驚醒,舉掌往后揮打,猛聽一聲嬌呼,卻是公主的聲音,盧云吃了一驚,連忙縮手,回頭看去,只見公主手上拿著自己奪來的彎刀,正滿臉關懷地凝視自己。
盧云啊地一聲,驚道:“公主,你……你這是做什么?”公主微微一笑,拿過一支箭簇,道:“這里全無人煙,我若不為你治傷,卻有誰來幫你呢?”
那箭簇上血淋淋的,當是公主親手替自己除下的。
盧云見公主降尊屈貴,親手為自己治傷,心中感動,忙跪下地來,拜道:“臣一介平民,豈能讓公主做這等粗鄙之事,盧云罪該萬死,還請快別如此了!”說著叩首不止,神態大見惶恐。
公主輕輕搖頭,道:“我現下若不救你,你定然撐不到明日。”她慢慢走來,伸手往盧云背上觸去,道:“你別動,讓我幫你包扎傷口吧!”
盧云把身子一縮,顫聲道:“臣不敢勞動公主!”他白日里救駕之時,行止間頗有逾禮之處,只是事出緊急,雖在千軍萬馬之前,仍是泰然自若。反倒是此刻四下無人,他卻心驚膽顫,就怕自己踰矩。
公主見他躲了開來,方知他這人甚是古板,搖頭道:“你明日若是死了,卻有誰來保護本宮,莫非你要我孤伶伶一人,受那賊子折辱嗎?”盧云大驚,拜扶在地,慌道:“臣不敢!”
公主伸手過去,輕輕地撫摸他的背后,柔聲道:“既然如此,你就別動。”
盧云不便再出言拒絕,便低下頭去,小聲說道:“臣多謝公主。”
此刻本朝公主為己療傷,盧云心驚膽顫,只把頭來低,眼來閉,大氣不敢喘上一口。
公主找到了箭簇入肉的位置,當即用力一拔,盧云咬牙不動,身子卻陡地顫抖,大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下來。公主從懷中取帕出來,在他額上輕輕擦拭。
香帕拭汗,先前讓銀川百般掙扎,卻還不能出手,此時卻想也不想,順手便替盧云擦抹熱汗,這中間的轉折變化,連公主自己也沒注意到。
盧云深知此舉大大不妥,心下有些害怕,忙道:“公主深恩,臣盧云萬死難報。”
公主微笑道:“萬死難報我的深恩?你真能死一萬次么?”
盧云聽出公主言中的調侃,忙道:“卑職出身低微,今日能得公主厚愛,便死也是應該。”
公主見盧云滿口官話,一會兒自稱臣下,一會兒自喚卑職,絲毫不敢缺了廟堂禮數,她微微一笑,說道:“你這人說起話來老氣橫秋的,倒像是文華殿里的那些書生,我看你文質彬彬的,怎么不去考進士、中狀元,卻來做秦將軍的參謀?”
盧云輕咳一聲,正要回答,公主忽道:“小心了!”跟著手指用力,又把另一處箭簇挑了出來,盧云劇痛攻心,猛地縱聲大叫。
公主驚道:“對不住,我下手太重了,可是痛得厲害?”
盧云自知失態,忙道:“臣一時情不自禁,脫口叫喊,還望公主原宥。”
公主搖了搖頭,道:“世間男子都是這般要強好勝,你若是疼痛,本當叫喊,這是天經地義的事,為何硬要強忍?”
盧云低聲道:“公主圣駕之前,臣豈敢胡亂叫喊?若是如此懦弱,怎能保護公主周全?”
公主輕輕一笑,道:“你昨日不是在喀喇嗤親王的千軍萬馬前叫喊么?那時你可以胡亂大叫,怎么現下卻又不行了?”
那時喀喇嗤親王的迎親大隊甚是囂張,盧云奉何大人之命前去送帖,曾以長嘯大折番軍銳氣,想不到公主也看在眼里了。
盧云輕咳一聲,道:“臣那時見親王大軍來勢洶洶,怕他對公主無禮,情急之下,這才出聲嚇阻。與現在大大不同。”
公主微微一笑,她將手帕撕了開來,替盧云包扎傷處,道:“我聽你回回話說得極為流利,卻是何時學得?”盧云道:“臣在路上閑來無聊,便向樂舞生學了幾句。”
公主哦了一聲,頷首道:“嗯,你才學了個把月,便能如此流利,真不簡單。”言中滿是欽佩之意。
盧云聽她這幾句話也是用回回語言說出,只覺字正腔圓,竟比自己還要順暢清楚,不禁心下一奇,道:“原來公主殿下也說得一口好回話。”
公主輕輕點頭,道:“我未離京城之前,早已開始學習回語。”她見盧云滿面詫異,便自一笑,道:“不過我沒盧參謀那么聰明,一個月便能朗朗上口,至今已學了半年之久。”
盧云點了點頭,道:“是皇上要公主學的么?”
公主淡淡地道:“是啊,我日后要常居汗國,不會人家的語言成嗎?”
盧云聽出她話中帶著些些愁意,想起公主便要西嫁和番,不禁微有同情之意。
公主見盧云望著自己,目光中頗有憐憫,便自轉過話頭,笑道:“你下了山后,可別向人說我會講回回話,以后我住在汗國皇宮里,假裝聽不懂那些大臣宮女說話,這些人不加提防,定會露出不少馬腳,想來真是好玩得緊。”她吐了吐舌頭,露出少女頑皮的神情。
盧云只見過她威嚴端莊的一面,這時見了她小兒女的神態,不由得一愣,想道:“其實這公主年歲甚輕,看她模樣,也不過比顧家小姐大個兩歲而已。”但不知為何,自己始終把她當作個老太婆一般,從沒想過她也是個妙齡女子。
公主見他發呆,便問道:“你在想什么?”盧云忙道:“公主圣駕之前,臣焉敢胡思亂想?”
公主微微一笑,不再說話,只輕輕按住盧云背后的傷口,替他包扎傷處。
盧云看她手法輕柔,包扎時頗見嫻熟,忍不住問道:“公主殿下,你以前替人治過傷么?”
公主點了點頭,道:“小時候我那幾個弟弟們頑皮得很,每回跌傷了腳,不敢讓父皇知道,便都來找我這姐姐,要我幫他們清洗包扎。”她看著盧云的傷口,輕嘆一聲,道:“不過我從沒見過這么厲害的傷口,希望別耽誤你的傷勢才好。”
盧云見她臉上現出溫柔慈愛的神色,心中忽覺一陣感動,脫口便道:“公主殿下,似你這般人品,實在不應出使和親。”
公主哦了一聲,道:“盧參謀何出此言?”
盧云搖了搖頭,嘆道:“這世間的富貴人,多是奸險涼薄之輩,似公主這樣好心腸的,十個也遇不到一個。可你卻要嫁到國外去了,唉………這次和番,皇上為何偏偏選上了你?難道沒有旁人可代么?”這番話雖有不妥之處,但字字句句,卻是出自肺腑。
公主聽了這話,忽地雙眉緊皺,良久不發一言。盧云見她神色不悅,嚇了一跳,只低下頭去,不敢再多口。
過了良久,公主輕輕嘆了口氣,她扎好傷口,走到盧云面前,輕聲道:“盧參謀,我奉旨和番,本是心甘情愿,沒有什么選不選、代不代的事情。你以后休得再提此事,知道了么?”
盧云聽她語氣鄭重,忙道:“臣一時失言,請公主原侑則個!”一時默默無語,自行走到角落歇息,不敢再有多口,就怕令公主再次不悅。
過了半晌,公主見盧云面色凝重,忽地問道:“盧參謀,你生氣了么?”
盧云本在閉目養神,聽她此問大是逆亂,忍不住張開雙眼,驚道:“公主折煞小人了,臣身居下屬,只怕惹公主不快,焉敢來生公主的氣?”
公主聽他說得自責,溫言道:“其實我方才不是生你的氣,只是你那么一說,好像顯得我滿心都是不甘。這要傳揚出去,于我于皇上都是不好,所以我才希望你別再提了,你知道么?”
盧云聽她提起宮廷之事,自知不該多聽,忙道:“小人理會得。”
公主微微頷首,又道:“其實為了和親,宮里鬧得很不愉快,幾位公主相互推諉,沒一個肯去。我看這樣下去,終究不是個辦法,我身為皇上的長女,也只有自告奮勇,接下這個重責大任了。”她說到這里,忽地嘆了口氣,道:“唉……要是我朝能夠強大一點,那該有多好……”
盧云聽出公主的無奈,便也一嘆,道:“是啊!若非那年御駕親征慘敗,公主殿下也不必去和親了。”
公主嗯了一聲,頷首道:“你知道的倒不少。連御駕親征的事情也曉得。”
盧云道:“臣是聽柳侯爺說的。”
公主聽了柳侯爺三字,忽爾沉吟片刻,輕聲問道:“柳侯爺?你說的是柳昂天么?”
盧云聽她直呼名諱,頗為無禮,但隨即想起此女乃是本朝公主,說來滿朝文武都是她的臣子,她要直言其名,自無不可,只好嚅嚙地道:“正是柳……柳大人。”
公主嘆息一聲,道:“當年御駕親征時,我還沒生下來呢。可憐我這伯父英明神武,卻在前線駕崩,留下了這幅社稷重擔給我父皇……唉……”
盧云奇道:“伯父?”
公主道:“我父皇便是先皇武英帝的弟弟,武英皇帝當然是我的伯父了。”
盧云醒悟,立時連連點頭。
只聽公主幽幽地嘆了口氣,道:“父皇繼任時只有十八歲,那時國家風雨飄搖,先帝又給奸臣殺了,天幸父皇出來主持局面,不然兵兇戰危,軍臨城下,真不知今日朝廷會是什么樣子。”盧云點頭道:“那年也先可汗已然包圍京畿,想來皇上確實是大仁大勇的英雄,才敢接下這個重責大任。”
公主微微一笑,道:“你這話是真心的么?還是隨口奉承阿諛?”盧云臉上一紅,忙道:“殿下明鑒,臣讀圣賢書,所學何事?焉敢行此無恥之事?”
公主笑了笑,道:“你別怕,我知道你忠義武勇,要不是如此,你方才……方才也不會為我舍去一命了……”說到這里,她臉頰上忽地現出一抹紅暈,跟著望向盧云一眼,緩緩低下頭去。
盧云心道:“看公主這個模樣,當是受驚未復,須得休息一番。”當下躬著身,道:“公主殿下勞累一日,還請休息片刻。”
公主抬起頭來,往盧云望去,兩人四目相接,盧云只覺公主的目光滿是關懷之意,心道:“這位銀川公主果然愛民如子,便對臣下也是呵護備至。我為這等人舍身,卻也不枉了。”
公主取過手帕,在他額頭上輕輕擦抹,柔聲道:“你流血過多,是該休息一陣,快去歇著吧。”盧云答應一聲,自去崖邊坐下,他運功療養,慢慢地物我兩忘,反空照明。
“無絕心法”發動,深厚內力在體內流動,霎時間四肢百骸無一不暢。想來此次外傷雖重,但內力卻絲毫無損,當不至有大礙。
公主見盧云運功休養,也自去崖邊坐下歇息。
四下一片靜寂,除了山風呼嘯,絲毫聽不到一點聲息,公主望著天邊若隱若現的晚霞,想起日后命運未卜,不知能否再返中土,心中也是思緒如潮。其實此次和番本不該她出嫁,嫁的是幼妹玉寧公主,這位小公主的母親名喚顏貴妃,早已在皇帝面前失寵,這玉寧又與皇帝不甚親近,便嫁出去也無啥心疼。孰知顏貴妃連夜哭求銀川公主,希望她能勸說皇帝收回成命。也是玉寧年小稚弱,銀川公主不忍她孤身嫁到異鄉,便親向皇帝請命,由自己替代玉寧和番。只是她萬萬料想不到,好好一樁婚事,竟會陰錯陽差的成了一場大斗爭,真是始料未及了。
正想間,忽見盧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連忙搶上前去,將他扶住,說道:“不是要你歇息么?怎地又起來了?”盧云道:“臣已然復原許多,不礙事的。只是公主殿下一日不可無食,待臣去張羅些吃食的來。”說著便提起彎刀,要在崖頂上尋找吃食。
公主怕他傷重難行,急忙道:“你要去打獵么?我與你同去。”方才兩人共經生死大難,公主已然不把他當外人看待。她心地本就善良,此時患難相依,對盧云更是和善親切。
盧云自知危難間已有極多不妥舉止,此刻兩人俱都平安無事,豈能再有逆亂舉措?當即搖頭道:“這等賤役粗活,豈敢勞動公主?還請公主稍事歇息,臣自去尋找便了。”
公主正待要說,盧云卻已轉身離開。只見他躬著身子,緩緩倒退幾步,這才轉身離開,舉止間甚是恭謹,全不同懸崖上的果敢自在。
公主見了他的拘謹模樣,忽地一笑,心道:“這人一會兒大膽包天,便是我的話也敢違背,一會兒卻又小心翼翼,像是怕極了我,當真奇怪得緊。”
想到方才在懸崖上生死一線的情景,心中忽又怦怦直跳,好似盧云的手臂還環在自己的腰間,將自己緊摟在懷中一般。
盧云哪里知道公主的心事?他此時全身疼痛,只因心懸軍情,這才難以安歇。抬頭看上,見天色已晚,便急急走到崖邊,從峰上遙望而去,想找出秦仲海部隊所在。
放眼望去,只見四野間一片霧茫水氣,遠處山嵐隱隱飄舞,好一片霧蒙蒙的美景,卻看不到秦仲海的軍馬何在。盧云心下發愁,暗道:“不知秦將軍他們退到了何處?眼前若要脫險,非找到他們不可。”
他心中反覆打量,都在思索如何逃脫此地,然而眼前情勢實在太壞,山下敵軍云集,崖上無草無木,實在不知如何逃生。他長嘆一聲,只有先去打獵,填飽了肚子再說。
盧云提刀走去,見到幾只雪雞在地下來回走動,當即大喜,飛身去捕,他身上雖然帶傷,但身手仍是十分敏捷,當場便抓到了兩只。他在崖上找了些干草生火,就地燒烤起來。盧云過去干過一年多的面販,烹調的手段甚是高明,想起這雞是要給公主吃的,更是著意炙烤。過不多時,那雪雞已然嫩熟,肉香四溢,引人垂涎。
盧云撕下半只雪雞,便返身去尋公主,行到崖邊,只見她兀自坐在石上,若有所思。
盧云提著雪雞,走到公主身前,跪地道:“公主殿下,這就請用膳吧!”雙手奉上香噴噴的雞肉,神態極為恭敬。
公主聽到他的說話,臉上忽地泛起一陣沒來由的暈紅,跟著低下頭去,好似有什么心事一般。
盧云眼光朝地,沒見到她的神色,只舉起雪雞,道:“殿下,這雪雞是臣為您燒烤的,快請吃些吧!”
公主伸手接過,只聞撲鼻肉香,令人垂涎欲滴,拿在手上還有些熱燙,她見四周無草無木,荒涼一片,看來盧云要為自己張羅吃食,定是費了不少氣力。
她望著盧云的雙眸,柔聲問道:“盧參謀,你為什么對我這般好?”
盧云面露詫異之色,忍不住“咦”地一聲,他只知自己是臣子,公主便是天,便是神,豈能不對她好?這一問只把他愣在當場,半晌作聲不得。過了良久,才道:“臣下侍奉公主,乃是本分之事,焉有好壞之分?”
公主聽了他四平八穩的回話,只嗯地一聲,低下頭去,既無點頭嘉許,也沒出言詢問,卻是一幅欲言又止的神色。
盧云見公主一言不發,想來是自己說得太過含混,這才教她難以明白,便單膝跪地,莊容道:“啟稟公主殿下,臣侍奉主上,實乃天經地義。想臣本是鄉野布衣,蒙柳大人與秦將軍拔擢,才得以隨軍效力。臨行前柳大人再三囑咐,決不可使公主受到一絲一毫的損傷。臣感恩圖報之余,便是性命不要,也不敢使公主受傷受辱。請公主萬莫記掛在心。”
銀川公主聽他說了一大篇,都是些什么不負所托、盡忠職守之類的情由,不知怎地,總覺心口悶悶地,好像有些不開心,只是究竟有何不開心之處,卻又說不上來。
她四處張望,神色間竟有些慌張,半天回不上話。
盧云見她神色不定,以為她驚嚇過度,當下輕咳一聲,說道:“公主殿下,這雞肉涼了便不好吃了,還請快些用吧!”
公主手拿雪雞,卻不張口去吃,似乎若有所思。
過了好一陣子,忽聽她道:“盧參謀,我想問你一事,希望你據實相告。”說話聲音微微顫抖,似乎這事頗為要緊。
盧云聽她說得鄭重,忙道:“殿下請說。”
公主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問道:“盧參謀,倘若這次和親,不是我奉命過來,而是我妹子玉寧公主嫁到西域,你……你也會這樣拼死保護她么?”
盧云見公主臉上神情略顯激動,似在等待什么,心中便想:“眼前情勢緊張,看公主這般神情,必是心中害怕。我可要好好安撫一番,也好讓她安心了。”當下點頭道:“公主所言不錯。無論是哪位公主出嫁,都是我朝威望之所寄,四海觀瞻之所在,臣自當全力保護,絕不敢有絲毫懈怠。”
公主聽完他這番話,忽地低下俏臉,眼中珠淚欲垂,低聲道:“所以……所以不管是玉寧還是銀川,對你都毫無差別,是不是?”盧云頷首道:“這個自然。不管哪位公主,都是皇上的愛女,對臣而言,也都是一般的尊貴。”
此話一出口,公主臉上立時閃過了一陣陰影,原本的一抹暈紅慢慢褪去,轉為毫無血色的蒼白。她轉過頭去,低聲道:“很好,你對朝廷如此忠心,皇上日后定會獎賞你。”
驀地眼眶一紅,兩行淚水竟流了下來。
盧云見她神態如此,忍不住心中疑惑,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他見公主兀自拿著雪雞,便道:“公主,這雞冷了便不好吃了,請您快快用膳吧!”
卻見公主輕輕搖頭,說道:“我不餓,你先去吃吧。”說著將雪雞還給盧云,跟著轉身走開。
盧云陡地一愣,不知這公主本來好端端地,何以突然變得如此奇怪,想起柳大人重托,連忙追了過去,道:“公主乃是尊貴玉體,一日不可無食,要是這雪雞不合公主胃口,臣這便為您捕些兔子來。”
公主不來理他,自坐懸崖一角,一雙美目望著崖下,神態頗為冷漠。
盧云呆立當場,心道:“到底是怎么了?我說錯什么話了么?”回想自己所言,自覺并無不妥之處,不禁搖了搖頭,此際兵兇戰危,令人憂慮不已,公主又使小性兒,更叫他不知如何是好,盧云將雪雞用樹枝串起,走到公主面前,說道:“臣將雪雞留在這兒,您一會兒若要餓了,便請吃些。”說著便將雪雞插在地下。
那公主卻渾似不覺,只遠眺著崖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便在此時,一陣寒風吹來,盧云忽覺身上發冷,他抬頭看天,只見夜幕將垂,彤云密布,一會兒怕要下起雪來,此處地勢甚高,冬夜定然酷寒,自己雖然內功深厚,也未必熬得起,更何況公主自小金枝玉葉,如何抵受得住?當下便趕緊尋找棲身之處,也好熬過今晚。
過了小半個時辰,天色已然灰暗,盧云在崖上攀高伏低,上尋下覓,總算見到一處巖壁下有個洞穴,想來足以讓公主遮風避寒,盧云心中大喜,只是怕里頭藏有野獸,便舉起刀來,入洞察看。
待見洞中全無野獸蹤影,地下也無獸糞臭氣,心下更是高興,當即引火鋪草,將洞里洞外打理一遍,他知道公主出身皇室,從小過慣養尊處優的日子,更是著意打點,就怕她不能習慣了。
忙了好一陣子,待見洞內火光暖和,諸事具備,這才停下手來,便要回去召喚公主,讓她入洞歇息。
行到崖邊,只見公主仍坐崖邊,那雪雞依舊插在地下,竟然一口未動,已然凍成冰塊一般。
盧云急忙搶上前去,問道:“殿下怎不吃點東西?若是身體不適,便請吩咐一聲,臣略知藥石,必可為公主怯病。”他想昨夜霜寒露重,公主莫要受了風邪,眼下敵軍環伺,那可是雪上加霜了。
公主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沒有生病,你別擔憂。”神色間甚是蕭索。
盧云見她消沉,心下頗為自責,當即跪倒,說道:“臣罪該萬死,不能照護公主周全,竟使公主憂慮感慨,難以暢懷,還請重重責罰。”公主輕輕一嘆,低聲道:“這一路走來,你已不知說過多少次罪該萬死,多少次罪不可恕?你真有那么多過錯嗎?我又是那么容易生氣的人么?”
盧云不敢接口,只不住地點頭,口中連連稱是。
公主又嘆了口氣,臉色已然平靜如常,她淡淡地問道:“秦將軍回來了么?本宮想要下崖了。”
盧云叩首道:“啟稟公主,此刻賊勢浩大,我軍已然暫時撤退,想來秦將軍必是入關求援,待到會齊大軍,必會起兵來救。臣以為公主這幾日需在崖頂歇息一陣,以待大援到來。”
公主點了點頭,卻不言語。
盧云道:“前處不遠有個洞穴,可以御寒怯冷,臣已將之打掃清潔,這就請公主過去安歇。”便欲上前扶起公主,卻見公主將身子一縮,躲開了盧云,自己站起身來。
當下盧云引著公主走向山洞,此刻雪云已至,忽地降起大雪,兩人加快腳步,沖風冒雪,急急往前奔去。卻見公主腳下一滑,竟要撲倒,盧云急忙伸手拉住,免得她滑跤。兩人手掌相觸,公主身子忽地一震,小手急急地縮了回去,跟著快步走開。
盧云心下奇怪,低頭望向公主,卻見她不住回避自己的眼光,他心下疑惑,不知公主為何變得如此,卻也不敢追問。
兩人行到洞口,盧云向內一指,道:“就是此處洞穴了,請公主委屈幾日,暫且在此安歇。只是里頭陳設簡陋,臣怕公主不能習慣。”銀川公主默然不語,緩緩走進洞里,只見地下已然掃除乾凈,洞中火光映壁,暖和如春,與外頭的酷寒相比,別有一番溫馨天地。她見盧云確實用心照顧自己,心下甚是感動,想說些話嘉勉,待見盧云垂手立在一旁,神態恭謹無比,霎時心中又是一陣郁悶,便只坐到了炕邊,低頭看著地下。
盧云道:“請公主歇息一陣,臣再去為公主準備些吃食。”公主搖頭道:“不用了,我不餓。”盧云見公主心事重重,不愿多加攪擾,便道:“臣告退了,請公主好生安歇。”過不多時,卻見他又烤了只雞,自行放在洞口,以備公主不時之需。他見大小事情都已打點妥當,便自去洞外安歇。
深夜露濃,兩人一處洞外,一處洞內,各懷心事。
盧云守在洞口,看著里頭的火光,尋思道:“這公主好生奇怪,早些時候見她豁達生死,絲毫不怕,現下都已經平安無事了,怎地她卻忽然變得消沈悲傷,真叫人難得其解。”一時反覆猜想,卻始終不明情由。
寒風冷月中,銀川公主獨自坐在洞里,正自悄悄發愁。她看著紅艷艷的火光,忽地憶起了京城繁華的景象。若在去年此時,紫禁城中已然張燈結彩,自己則率著宮女四處打理,眾人歡度歲末,好不溫馨。誰知現下卻是這幅凄涼光景,自己孤身一人躲在這凄冷的山洞里,明日尚不知生死如何。她看著手上的玉鐲,忽地想起母親的慈愛,臨行前她諄諄叮嚀,兩人抱頭痛哭的景象,霎時飛入心中。
她自知離國已遠,只怕直至老死西域,終生都不能再見娘親一面,一時心下悲痛,眼淚撲颼颼地流了下來。
盧云何等功力,他坐在洞外數丈地方,耳聽低低啜泣之聲,知道公主正自暗暗垂淚,他心中擔憂,悄悄地走到洞口察看。
盧云低聲叫道:“公主殿下,你還好么?臣盧云來給你問安了。”良久良久,卻不見有人回應。盧云見公主不答,不知她此時如何,只怕已然受寒暈倒,一時心急,急忙搶進洞里。
盧云走入洞中,只見公主趴在炕上,背脊微微起伏,顯在低聲哭泣。
盧云心中驚駭,急忙走上前去,慌道:“殿下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舒坦的?”公主見他進洞,連忙擦去淚水,低聲道:“我沒事。你自去歇息吧。”盧云見那雪雞兀自插在地下,仍是一口未動,當下道:“公主,您不吃不睡,身子定然不行,卑職甚是擔憂。”公主輕輕搖頭,嘆道:“你擔什么心?也許咱們明日便要給叛軍拿住,到時生不如死,還不如死在此處乾脆。”盧云聽她說話如此消沈,心下一驚,勸道:“那日臣聽公主言道,只要百姓能平安度日,便是犧牲自己也不足惜。臣心下甚是欽佩,怎地公主現在卻消極沈淪,叫臣好不難過!”公主再也忍耐不住,眼眶一紅,淚珠滾落,泣道:“我……我也不想這樣……”盧云見她又哭,心下只是發慌,想要上前摸摸她的小腦袋安慰,只是自己又沒這個膽子,一時連連搓手,不知該當如何。
便在此刻,忽聽遠處傳來細細的腳步聲,盧云大吃一驚,低聲道:“有人來了!定有敵人上崖!”看來那群番僧毫不死心,竟又派人上崖搜捕。公主聽他一說,想起那群番僧的兇狠,也是面色一變。
盧云伸腳踏息火堆,挺刀便往洞外走去,他悄悄行到崖邊,只見一人探頭探腦,正在崖上四處張望,後頭還有同伴不絕爬上,竟有五、六人之多,這些人身穿侍衛服色,當是四王子身邊的貼身衛士。
盧云偷偷走到崖邊,眼見那人走來,登時一腳猛力踢去,大力傳到,那人胸口肋骨喀地一聲,當場斷折,跟著身子遠遠飛出懸崖,一聲未發,便已死於非命。
一旁武士低聲道:“克拉兒,你在哪里?”盧云隱在大石之後,那人東張西望,走到盧云身前,盧云當下飛身跳出,一刀揮去,已然割斷那人喉管,那人雙手連連亂揮,但卻沒了聲音,掙扎一陣,便摔在地下,一動不動了。盧云地將他尸身拖過,悄悄丟下懸崖。
其余幾人不見了同伴,都是低聲叫喚,盧云伏在暗處,瞬間又料理了兩人,也依老法子辦理,將他們尸身一一丟下懸崖。
此時料理了四人,只余一名武士待在崖上,盧云見強弱易勢,當下也不再躲藏,便大踏步走了出來,以回話喝道:“兀你那番人,卻怎地跑來此處送死!”那人陡地見到盧云,霎時神色驚慌,顫聲道:“我…我……你…別殺我………”言語間駭異失措,不知所云,盧云喝道:“你的同伴都給我殺了,已經丟到懸崖底下,你可知道?”那人跪下哀哭道:“大爺饒命,小人家有老小,實在不能死啊!你饒了我吧!”盧云舉起鋼刀,正要殺人,猛見這人神情卑微,心下忽生不忍,便緩下刀來。想道:“看來這人甚是可憐,不如我把他綁起,關在山洞里好了。”但轉念一想,此刻情勢已然危急之至,若還要分心看守此人,定要招惹無數麻煩。耳聽那人連連乞求,盧云舉刀一揮,搖頭道:“不行,兩國交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快快撿起地下兵刃,我們斯殺一場吧!”那人哭道:“我不是你的對手啊!你饒了我吧!”盧云嘆了口氣,指著懸崖,說道:“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來動手,你自己跳下去吧!”那人哭得更加大聲了,盧云見他如此懦弱,搖了搖頭,舉刀便要砍去。
忽聽公主的聲音道:“且慢!”盧云回過頭來,只見公主已然站在崖邊,正自凝視自己。
盧云連忙躬身,說道:“啟稟公主,這人是四王子派來的刺客,臣正要將他就地處死,以免多生困擾。”公主道:“這人也有父母妻小,你沒聽他說得可憐嗎?盧參謀,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放他走吧!”那人聽了這話,宛若遇上了活菩薩,拼命在地上磕頭。
盧云嘿地一聲,大聲道:“公主啊公主,此時情況兇險,不比秦將軍在的時候啊!那時大軍隨行保護,你要將刺客放走,我們自無異議,但眼前性命攸關,你千萬不要使性子了!”他雖知公主生性仁慈,但此刻只要一個不慎,公主便會落入番人之手,盧云想起職責重大,絕不能讓公主犯險,心急之下,說起話來竟略有教訓之意。
公主俏臉生怒,說道:“本宮不管這些,我要你放了這人,你現下立刻放!”盧云又驚又怒,不知該當如何。
那侍衛連連哭道:“多謝公主,多謝公主,小人日後定會感恩戴德,再也不敢侵犯尊駕了。”說著又朝盧云磕頭,哭道:“小人知錯了,求大人高抬貴手啊!”公主見他兀自害怕,便微微一笑,向前走上幾步,說道:“你不要擔心,有本宮在此,沒人敢害你的。”盧云見她忽地上前,已在那人面前數尺,急忙撲了上去,驚叫道:“走開!不要靠近他!”話聲未畢,只見那人腰桿一挺,猛從地上躍起,武功竟似十分精強。盧云大驚,想要攔在公主面前,卻已差了一步。霎時之間,那人已一把抓住公主,跟著仰天大笑,甚是得意。
公主見變故忽起,嚇得花容失色,饒她教養出眾,也不禁尖叫一聲。
盧云以手支額,只感懊惱不已,怪只怪自己一時心軟,疏了防備,竟被這人偷襲得手,他伸手指向那人,大聲喝道:“你快快放開公主,我可以饒你不死!”那人呸了一聲,冷笑道:“你還敢羅唆?現下誰聽誰的,你給老子搞清楚點!”說著往公主粉臉瞧了瞧,淫笑道:“你再敢招惹你老子,弄得我心情不好,當場來個先奸後殺,你信也不信!”
盧云又惱又氣,道:“有話好說,你可別要亂來!”那人指著盧云,破口罵道:“死小子,你要老子跳崖自殺?他媽的,你先給我跳下去了!省得老子殺你!”他見盧云不動,當即淫笑道:“你再不下去,難不成我這兩只手不會摸女人么?你可要看我和你的公主娘娘親熱啊!”公主大怒,但那人舉刀架住了她,一時間毫無辦法。
盧云惱怒至極,他走到崖邊,回頭往那人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陡地跳落,公主大吃一驚,尖叫道:“盧參謀!盧參謀!”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無知小兒,也敢上戰場搏命!”說著放開了公主,淫笑道:“蠻子公主,多虧你救我一命,一會兒我來疼疼你,也算報答恩情啦!”公主想到盧云已死,忍不住兩腿一軟,坐倒在地,哭道:“盧參謀…………都是我害了你……”那人哈哈大笑道:“哭什么?你手下殺了我們那么多弟兄,本就該死!現下他死個乾凈,沒人打擾!看老子怎生炮制你這小!”公主生性剛毅,她聽此人言語粗俗,殘忍好色,非但不怕,反而激起了天朝皇女的傲性,只見她站起身來,怒道:“你好大膽!敢與本宮如此說話!”那人見了公主這幅派頭,心下忽地一驚,但轉念一想,此時只有他一人在此,那是為所欲為的局面,當即淫笑道:“公主啊!你想清楚了,現在我就是你的皇上,你可要好好服侍我,嘿嘿………”說著便往公主臉蛋摸去,公主雖然怒叱連連,但那人色心已生,如何按耐得住?眼看大手往身上逼來,只嚇得公主驚叫連連,慌忙閃避。
當此危急之時,忽聽後頭一人道:“無恥小人,你要是皇上,我便是你的祖宗。”那人怒道:“是誰?”此言甫出,喉頭一涼,已被割斷了喉管,跟著一腳踢來,把那人直踢下懸崖。
公主急忙回頭去看,卻見那人滿臉怒容,手挺彎刀,卻是盧云來了!她歡叫一聲,撲了上去,將他緊緊抱住,喜道:“是你!你沒死!你沒死!”歡喜之間,淚水流了下來,竟是喜極而泣。
盧云連忙退開一步,躬身道:“臣方才并未真個跳下山崖,只是攀在懸崖之旁,此人行事疏漏,不曾前來察看,便給臣偌大的暗算機會。”公主滿臉喜容,一時間忘了種種不快,只眉開眼笑地望著盧云,歡喜之情,溢於言表。
盧云低頭往崖下看去,說道:“明日我得做幾個陷阱,可別讓這些人再來偷襲。”公主忽地走上幾步,拉過盧云的手,微笑道:“別說這些了。我有些餓了,咱們一齊吃飯吧!”神態竟是極為親匿。
眼見公主換上了一幅笑臉,盧云不禁嚇了一跳,忙往後頭退開一步,不知公主為何轉變得如此之快,直有摸不著頭腦之感。他將雪雞拖過,逕自烤了起來。火光紅艷中,只見公主滿臉喜容,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盧云心道:“這公主忽地高興,忽地憂愁,看來有些奇怪,可別是受了風寒,神智不清起來。我可小心應付了。”他烤好了雞,撕下雞腿,說道:“公主趁熱吃吧。”
銀川公主面帶微笑,伸手接過,輕輕地咬了一口,盧云怕她吃不慣野味,連忙道:“臣隨手所就,只怕不合公主胃口。”
公主嚼了一嚼,只覺滿口肉香,滋味頗美,便笑道:“好吃得緊,便是禁城的御膳房,也沒那么好的手藝。”
盧云面販出身,最愛旁人稱贊自己的手藝,一聽公主之言,歡喜得好似要飛了起來,大喜道:“蒙公主謬贊,實乃臣生平榮華。”
公主見他神情如此,輕輕一笑,道:“你這樣好手藝,莫非以前是個廚子?”盧云聽她垂詢,想起生平往事,忍不住神色微微一變,跟著點了點頭。
公主奇道:“敢情你真的是?”
盧云尷尬一笑,道:“說來不怕公主見笑。在下連廚子也還夠不上,只是王府胡同里的一個面販。”
公主哦地一聲,道:“面販?那是什么?”這公主嬌生慣養,什么時候在外頭游蕩過了?聽得面販二字,竟是不知。
盧云苦笑一陣,心想:“這公主不食人間煙火,我又何必與她多說?隨口敷衍兩句吧。”他搖了搖頭,道:“面販就是賣面的生意人,沒什么好說的。”
他見大雪又要落下,便起身道:“公主殿下,時候不早了,請早些入洞歇息吧!”
公主雖然不明世事,但生性仁慈,甚會體察人心,一見盧云神色,便知他心中有痛,想來不愿明說自己的過去。當下輕聲道:“盧參謀,我們屢次共經患難,生死攸關,可是我卻連你的來歷也不知道,眼下無事,你不妨說說吧。”
盧云聽她垂詢再三,不禁心頭苦笑,他搖了搖頭,又緩緩坐下。
他自離開江南以來,輾轉奔波,四海為家,從未與人提及往事,想不到第一個問他的人,卻是當朝的公主。念及自己背負莫名罪孽,終身都要郁郁寡歡,不由得一陣悲哀,又想起當年在揚州與顧倩兮分手的情狀,忍不住心中一酸。
他不愿露出心事,只凝望著星空,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卻滿是苦澀之意。
公主一愣,道:“什么事這般好笑?”
盧云低下頭來,撥弄著火堆,輕聲道:“臣出身寒微,不是什么體面人,還是別說的好,免得污了公主清聽。”
公主聽他語音悲苦,又見他神情特異,料來定有什么難言之隱,心道:“這人的來歷好生奇怪,我若能生離此地,定要查訪一番。”
火光閃動,盧云照料著火堆,神色無喜無悲。公主則好奇難抑,一雙清澈大眼眨啊眨的,盡是盯著盧云看。兩人各懷心事,都是默默無言。
過了良久,盧云道:“公主殿下,外頭冷得厲害,請你回洞里歇息吧,可別受涼了。”
公主回眸看著他,說道:“那你呢?你便要在外頭吹風受寒么?”
盧云淡淡地道:“臣體健如牛,區區寒風冷雪,絲毫不能奈何分文。”
公主點了點頭,輕輕道:“如此辛苦你了。”說著便走進洞里。
盧云看著公主的背影,心頭竟有種溫暖之感,那是離開揚州以來,前所未有之事。他心中立誓,定要保護公主順遂平安,絕不讓她落入敵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