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陽光忽明忽暗,薛姨媽坐在軟椅上,神情有些憔悴,幾個丫鬟立在門口竊竊私語,若是往常一準招來主人一頓臭罵,可是今天,薛姨媽卻沒工夫理會她們。
吱呀一聲,薛寶釵從內室推門出來,她今天上了京城最流行的妝,衣著打扮,也是時新的。步調很穩,身段婀娜。
薛姨媽看了閨女一眼,忽然覺得喉嚨發干:“寶釵,你,你……”
薛寶釵卻是鎮定自若,神情也不像以往那般惶恐,她從桌子上端起茶杯,細細地品了口,漫不經意地笑道:“母親,現在您還看不透?娘娘眼看到門口兒了,可姨媽還是一聲不吭的,昨天晚上您專門到她那拜訪來著,可她呢,只一句忙就打發了,半句話沒有多說……她的心思如何,您還不明白?哼,幸虧女兒早就不在指望她……只是,她以前吞了咱們薛家多少家私,女兒就得要回多少來,總不能讓她,毀了薛家的基業。”
薛姨媽嘆了口氣,算了算,王夫人前前后后,從自己手里弄走有十余萬紋銀,若不是后來寶釵另有打算,這個數目,恐怕得再翻一倍,當初想著,若是女兒能成了榮國府的寶奶奶,以女兒的本事,這偌大一個榮國府,將來還不都是女兒的?再加上那是自己的姐姐,也就拉不下臉要借據,如今,自家這位姐姐想翻臉,銀子想光明正大的討回來,怕是難了。
可是——“寶釵啊,你可別做傻事兒,元春,賢德妃娘娘還在呢”
薛寶釵點點頭,她當然不會做傻事,這些日子,自己幫王夫人管家,榮國府的賬目亂的,簡直不像樣子,府里的主子們又個個只知道風花雪月,哪里會管家里到底是不是只剩下空架子了。
不過,就算是空架子,也還是榮國府,底蘊深厚,以自己的本事,在這么亂的情況下,別說是十萬,就是二十萬,也能輕輕松松,神不知鬼不覺地摳出來,怪不得榮國府的下人們個個肥的流油……
想著,薛寶釵嘴角勾出一抹很溫和的笑,可不知怎么的,薛姨媽卻覺得渾身發寒,心里酸楚不已,她的寶貝女兒,生得好,性情好,千好萬好,本來也該是嬌養長大,若是老爺還在,說不定她的女兒,也能養出一些小性子,有些嬌蠻,可是天真無邪,但是現在,她的女兒卻能用最溫柔的表情,讓她這個當娘的,毛發直立了。
“母親,女兒想賭一把,想找一個比賈寶玉出息的男人,賈寶玉此人,實非良配,姨媽,也不是好相與的,嫁進榮國府,女兒怕最后連咱們薛家,都會被拖累……可是,就算能嫁得好,手底下沒有點兒銀子,女兒也過不踏實。”
薛寶釵聰明,世故,她比任何人都知道銀子的重要性。
薛姨媽嘆了口氣,點點頭,苦笑:“我只有你和蟠兒,不順著你,還能如何?”
“太太、姑娘,娘娘到了。老太太他們已經去門外等候,咱們……”
薛姨媽一愣,本能地轉頭看向女兒,卻只在朝陽下,看到一雙晦暗的眼,心里一突,閉了閉眼,鎮靜了一下,道:“知道了,再去探消息。”
元春的御輿到了榮國府門前的時候,芷云正和黛玉還有圓圓,卻正在不遠處的清居二樓雅室里看戲,這不是黛玉的主意,事實上,賈府老祖宗專門送了請柬,邀請黛玉回去,不過,讓黛玉給推辭了,這一回會過來,純粹是芷云和圓圓好奇元春究竟是什么樣子,雖然也看過她的畫像,可真人的風貌,卻遠非影像之類的能夠表現完全。
靜室的窗戶很特別,從里面向外望去,能把五里地遠的地方全看得清清楚楚,整個西街,全在視線范圍之內,可從外面,卻根本看到室內。
圓圓一只手撐在窗臺上往下張望,另一只手抓著一把鹽焗杏仁,一顆一顆的,像個小貓似的往嘴里塞,旁邊的小幾上,各種零食點心擺放得滿滿騰騰。
其中還有好幾盤巧克力蛋糕,黛玉也極好奇,小心地嘗試了兩口,還挺合她的口味兒,不過也是,甜食這種東西,哪有女孩兒會不喜歡?
“來了?氣派也不怎么樣嘛?”
圓圓不屑地一挑眉,一下子沒了興趣,扭回頭來纏著十月給她說故事,芷云笑了笑,圓圓這是在宮里見慣了,并不覺得有什么,可是看看下面那些誠惶誠恐的老百姓們,再看看賈家那些得意洋洋,笑得牙花子都露出來的人,就可以證明,元春真是極為風光……
賈赦領著子侄們早早便已經等在西街門外,賈母也帶著合族女眷,在大門外迎接。
不知道過了多久,先是有一對兒紅衣太監騎馬緩緩的走來,到西街門,才下了馬垂手面西站住.,過了沒片刻,便又是一對,一直到有十多對了,眾人便聽見隱隱細樂之聲……
賈母心一熱,王夫人更是咬著牙,焦慮萬分地舉目望去,只見一把曲柄七鳳黃金傘,遠遠地過來,有值事太監捧著香珠、繡帕、漱盂、拂塵等先至,然后才是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繡鳳的御輿。
來了,終于來了。
賈母激動得一哆嗦,眼淚嘩啦啦地落下。
賈元春坐在轎子里面,看著園內外竟然如此奢華,她每游一處,心里便平添一分不安……這樣的奢華,究竟還能維持多久?
元春少年入宮,從此父母親人不得見,熬了這么多年,終于爬到了皇妃的位置上,別人只看見她的榮光,可她心里的苦,就連家里人也很難完全明白。
紅顏未老恩先斷,這就是現實,宮中的現實。自己也曾經有過恩寵,可這萬歲的恩寵,從來是短暫的,握在手里的權力,更重要的,一個皇子,有了這些,宮里的女人,才能有未來,皇后她比不了,人家世家大族,又有兒女傍身。周貴妃,吳貴妃,雖然沒有子嗣,可是萬歲對她們兩個還是很看重,兩個人在后宮根基很深,幫著皇后娘娘協管后宮,就是現在王美人正得寵的時候,她們兩個每一個月至少也能借著處理宮務,爭取到兩三次侍寢的機會。
而自己呢?她現在看著風光,但是皇上又何嘗把她放在心里,十天半個月,見不到圣顏,就算是有幸得見,也很少有侍寢的機會,這樣,她又怎么可能生下皇子?她年紀越來越大,花季的年齡,很快就不在了,一旦紅顏凋零,若真沒有一兒半女傍身,恐怕就只剩下和許許多多被遺忘的宮妃們一樣,老死宮中,一條路可以走。
元春嘆了口氣,再也沒有游園的興致,出了園子,一直到了賈母的正房,一家人這才安安穩穩地聚在了一起,能好好說說話,元春帶來的都是她的親信,到不用擔心有什么不便。一進屋,元春欲行家禮,賈母急忙一把攔住,迭聲道:“丫頭,老祖宗的丫頭……”一時間,泣不成聲。
元春一頓,眼睛一瞬間也紅了,哭道:“母親,老祖宗,元春、元春苦啊,雖然富貴已極,可是骨肉至親,不能相見,再多的榮華富貴,女兒,女兒都……”
幾句話,說得王夫人淚流滿面,啼哭不止,摟著元春哭喊道:“我的兒,娘的元春,這些年,苦了你了,苦了你了……”
元春身邊的小太監和早年跟著元春的宮女抱琴,急忙過來勸說,最后隱約露了幾句不合規矩,賈母才勉強止了淚,也勸下眾人,大家落座閑談。
用了茶水,元春細細打量了眾姐妹,見幾個女孩兒都生得如花似玉,最大的迎春,已經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紀,到底有些欣慰,只是一轉頭,見沒有寶玉,這才想起,外男不宜入內,只是,元春入宮之前,也是養在賈母身邊,后來,王夫人生下銜玉而生的賈寶玉,同樣被賈母抱養,她待寶玉,終究是與旁人不同。
元春是寶玉的長姊,最是疼愛這個幼弟,寶玉未入學堂的時候,一直到了三四歲,都是元春在教導,可以說,寶玉雖然是元春的弟弟,元春卻從來把他當成兒子養的。
就是入宮之后,每一次寫信回家,元春說的最多的,就是寶玉,每每叮囑父母,要好生撫養。生怕自己的弟弟被教不好。可以說,元春是既擔心父母待之太嚴苛,又擔心父母對他過于放縱,把好好一孩子養成紈绔子弟。
這一次,好不容易能回府一聚,下一回還不知要等多久,也顧不得什么不見外男的規矩,連忙讓人把寶玉叫了進來。
等一見到寶玉進門,元春勉強壓抑住,等他行完國禮,就趕緊命他進前,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見弟弟已經長大成人,眸子清亮,極富靈性,心里一軟,伸手便將他摟在懷里,又撫其頭頸,低聲笑道:“寶玉長大了,比當初生得還好些……”
一句話未落,便紅了眼眶,絮絮許久,賈母才讓三春和寶玉她們出去,其他人也打發走,只留下王夫人一個,閉上門,準備與孫女說幾句私密話。